口述 吳丙繼 整理 葉全新
也許再過些年,人們會把“非典”這個詞忘記,但是我不會忘,我會永遠記得2003年的“非典”時期。這幾年我無數次想過,我得的病要是“非典”就好了。
2003年5月15日,我因為胸部難受,呼吸困難,有工友叫我去上海職工醫院看看。那時我一直在船上幹活,根本不看新聞,所以也不知道什麼“非典”。隻知道我一進醫院,有許多醫生都戴著口罩在那裏跑來跑去,一聽說我是呼吸道上的病,還伴有咳嗽,“嘩”一下子圍上來許多醫生。
立刻有人來給我量體溫,有人帶我去拍片子,安排我進病房,我問還要住院啊?我沒有錢住,醫生說沒錢不要緊,就是你這個人不能回去!我問為什麼不能走?是不是我的病很嚴重?醫生說現在還不知道,要檢查後再給你用藥!當時隻覺得這些醫生對我真好,後來才知道他們其實是如臨大敵。
一會兒我的片子就出來了,許多醫生湊到一起看片子,像開會似的,我聽見他們說這個人像是“感染性肺炎”、“兩肺紋理增多增粗”什麼的。這時護士已經在給我掛鹽水,每隔半小時就有醫生進來問我情況。就這樣給我掛了半個多月,證明了我不是“非典”,醫院便立即要我出院,說我已經“明顯恢複”了。
我懷念那一次看病的經曆,感到自己像個人一樣被關心了。
鎮上第一批外出勞務的農民,報名300多,體檢後隻要64人。到廠裏體檢,又刷掉6個。以前我別的沒有,就是身體好
其實我的病情是在“非典”前一年開始出現的。
那一天,我比世界大戰爆發的日子記得還清楚——2002年12月25日上午10點零5分,我像平常一樣在密封的船艙裏幹活,突然覺得胸口難受,透不過來氣。我拉下口罩,看見口罩已經像擦了鍋煙似的又黃又黑,便從工具包裏拿出一個新的換上。接著再幹,不到半小時,那種難受的感覺又來了,胸口被什麼使勁堵住,發悶,手下也沒力氣了。這可是沒有過的事,以前我可是個從不知道病痛的棒小夥子啊。我隻好放下工具槍,上到甲板上大口呼吸新鮮空氣,胸口頓時好受多了。這以後的事……
好吧,我從頭說起。
我是1970年出生的,1991年出來正式打工,原來零星的不算,到今年已經在外麵做了16年。這16年,前13年在同一個工廠做同一個工種,後3年主要是看病。我這個病可能是世界上最奇怪的病,醫院裏查不出,醫生看不出。但我36歲正當壯年,看起來紅臉花腮的,怎麼就不能幹活,幾乎成了一個廢人呢?
我家在安徽黃山歙縣霞坑鎮霞坑村,家裏兩個哥兩個姐,我是老小。一家七口不到一畝田、一畝山地。我背著竹簍上學,竹簍就是書包,可惜背到初中快畢業,成績不好幹脆不讀了,沒學啥手藝,除了幹農活,就是四處幫人打零工。別的沒有,就是身體好。
1989年那會兒,霞坑村的人都跑到山上挖一種造紙用的甘草,有人進山來收。甘草屬於雜木,長長的枝條,上麵長著刺,我一天能削兩百斤。賣到五塊錢。
我還幫人挑沙,80公斤一擔,從水裏挖的濕沙。冬天河水很淺。
不做這些事的時候,就在家裏打水泥磚,預備造房子的。山裏人做屋沒錢買窯裏的磚,都是用石塊或者水泥磚。買一些散水泥,加沙和水拌好,裝進鐵模子裏,用鐵鍬敲緊敲平,再端起來用力翻倒在地上,晾幹。一塊磚有20多公斤,一天做100多塊,我曾經一個人一個月做了2000多塊。鄉下兩層樓的房子要6000多塊水泥磚呢。
1991年,我21歲。鎮上有了一家勞務公司,招人去上海做工。那年我們安徽,走到哪裏都在說“開發浦東,振興上海”,我們訂的合同上也有這句話,好像振興上海就是我們自家的事。黃山本來離上海很近,很多青年都想去。
合同上簽勞務期滿是六年,第一年培訓,拿85塊錢一個月。試工半年,5塊錢一天。然後正式上工,每小時8角錢,算下來一個月能掙200塊呢。
我們是鎮上第一批外出務工的農民,報名300多人,體檢後隻要64人。到了廠裏又體檢,又刷掉6個,說他們血不合格,剩下了58個。那6個人走的時候,有人都哭了。
這是他們唯一給我做過的兩次體檢。
1991年3月8日早上5點鍾,我們60多個人包了一輛車出發到上海。都是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年輕人,除了本村的,都是頭一次見麵。我們霞坑村有4個人。車上大部分人都沒有出過門,更沒有人去過上海,一路上大家很興奮,說說笑笑9點半就到了浦東。
我在船上做批鏃工、打磨工、切割工,這些工種需要體力好的農民工來做,做了十幾年我根本不知道有什麼危害
這批人都進了同一個船廠,分到兩個車間,一個船體車間,一個漆木車間。我在船體車間“批鏃”組,就是這個“鏃”字吧,“批鏃”是工具,也叫批槍,可以切割鐵體,磨平馬腳。馬腳是什麼?馬腳就是船體造好了,那些腳手架、沒用的框架都要拆除,拆掉之後剩下來的那一塊像馬腳掌一樣的東西,就叫馬腳,要把它們磨得光光的。簡單地說,這個工作就是人家在前麵造船,我們跟在後麵打掃戰場,整理清潔全部船體,從上到下、從裏到外,讓船板上不留一點痕跡。
這可不像掃地那麼輕鬆,船上的東西不是鋼就是鐵,焊在那兒,要把它們弄得光滑平坦,要有力氣還要有技巧。批槍本身有4.5公斤重,帶一節皮管,可以壓縮4到6公斤的空氣。我馬步蹲好,右手捏批槍,左手捏一塊特製的圓鋼,通過壓縮空氣衝向圓鋼磨平馬腳。就是這麼個原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