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邊緣病人(2 / 3)

還有一項工作是削鐵板。工具叫碳弧氣泡,用的是電焊機直流電,是電焊的兩倍,光也強好幾倍,也要通過壓縮空氣,用碳棒削。為什麼要削鐵板?為了讓船體更加牢固。船板都是20厘米厚的兩塊鐵板拚起來的,假如從表麵焊,一次焊不透,也焊不牢。先要把兩塊鐵板拚好,把它們之間的接縫削開三分之二的厚度,再讓電焊工從下麵開始焊接。

你們看到海洋上的船那麼威風,其實萬噸輪都是這樣一塊塊鋼板拚起來的。

我在船上做批鏃工、打磨工、切割工,這些工種一般都需要體力好的農民工來做,正式工他們不願意做這些活。他們為什麼不願意做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做了十幾年我根本不知道有什麼危害。沒有人跟你說,也沒有人敢跟你說。

到底有什麼危害?挖煤的人在坑道裏吸煤灰,時間長了要得矽肺病,我比那還厲害。老師傅說煤礦工吸的是灰,電焊工吸的是煙,我們吸的是粉。我們用的批槍,工作的時候,那個風力大得能把地麵上所有的垃圾、鋼板粉塵吹起幾十厘米高,吹得臉上生疼,還要緊緊地臉對著鐵板吹。口罩?當然戴口罩,沒法洗,都是一次性的。口罩一年戴到頭,每個月到工具間領一次,20到40個。我後來半月領一次,太髒了,有時半小時就換一個,漆黑的。我的臉現在老是紅紅的,也是打批槍風吹出來的。

聽老工人說別的廠子裏發生過一件事,有人用批槍對著工友的屁眼開玩笑,那大概是夏天,開關一打,風吹進去,結果把人吹死了。你想想那風的力道大不大?

如果是在露天幹活還要好一點,但是我們必須經常在密封艙裏幹。密封艙又比汙油艙好一點,汙油艙就是儲存廢油的地方,隻有幾平方米,十米高,工作時粉塵吹起來就像煙霧繚繞,看不清人。

就是這樣的汙油艙,又比壓載水艙好一點。什麼叫壓載水艙?你知道輪船都是雙底嗎?外麵一層底,中間隔一到兩米的高度,再加一層底。兩個底之間就叫壓載水艙。一條船200多米長,7個壓載水艙,艙與艙之間不通,每條艙20米長,1米多高,我們要趴在地上爬著幹,嘴幾乎就對著粉塵。

1995年之前,我還經常在露天幹活,後來船艙裏的活沒人幹,就調我去做,天天在船艙下麵,而且悶艙多。我一直是個非常聽話的工人,叫我到哪就到哪,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我不僅聽話,更重要的是技術好。

到1997年第一個合同期滿的時候,我已經是個很好的熟練工人。接下來我們繼續在廠裏幹,這一次沒有與勞務公司訂合同,但勞務公司與廠方續訂了合同。我們還是照樣幹活拿錢。拿多少錢?哦,當初1小時8毛錢已加到1塊7毛,後來又漲到3塊6毛。一天幹10小時就是36塊錢,一個月能拿1200多。很不錯了。

第一個合同期滿那年,我27歲。頭一年結了婚,第二年有了一個兒子。

那種胸悶的感覺,從此就沒有離開我。但當時並不知道“職業病”這三個字,我們鄉下人從來沒聽說過這個詞

結婚成了家,更覺得身上擔子重了。我一天都舍不得休息,天天悶在艙裏幹。每個月工資除了吃飯花400多塊錢,其他什麼錢都不用。說是在上海十幾年,什麼街都沒去過,就是不要錢的外灘去玩過,還是陪父親去的。晚上加班兩小時可以把一個月的飯錢掙出來,周末還是幹活。從沒看過電影,下了班太累了躺倒就睡著。現在的我真羨慕那些年躺倒就睡的我,因為現在的我已經不是那個我了。

1997年廠裏搞改革,正式工開始輪崗,但我們農民工沒有下崗也沒有輪崗。

那時候我在廠裏做“特塗”工的技術已經很有名,什麼是“特塗”工?就是需要上特別塗料的船,比如裝原油、石油的萬噸油輪。油輪船艙的精密度和一般船要求不一樣,在上塗料之前的檢驗非常嚴格,光度、平整度,沒有一絲細紋、沒有一絲焊接的黑點。要磨得全光,看不見一點瑕疵,我們做過之後,塗料工才能上特別塗料。我幾乎是“特塗”專家,我做過的船,再高級的檢驗都能合格。廠裏曾讓我一個人做過七八條這一類的特塗船。

2000年春節過後,我接到廠裏打來的電話,要我趕快回廠做海關緝私艇,廠裏接了六條船的任務。這批任務廠裏包給了一個外包老板,姓趙,我是車間派出的技術人員,讓我配合他們幹活。這批船工藝要求很高。我幾乎是撲在這些船上幹,從3月到12月,就是“五一”休息了兩天,每天幹10多個小時,到12月幹完,6條船全部完成。我一年都沒回家,就在這時,家裏帶信來:我父親生病了。

父親胸肋膜生了惡性腫瘤,家裏沒錢,放棄治療,我辛苦掙的錢隻夠一家老小日常消費,我們沒法花錢買命,3個月後父親死了。父親走後兩年,媽媽也去世了,是糖尿病。

2001年6月,廠裏又要做特塗船。這一次是裝液化氣的汽輪,油輪是裝液體,現在要做裝氣體的了。不用說特塗的要求更高,天天在船艙裏打磨。這一次的活,一直幹到第二年年底——2002年12月25日上午10點5分——就是我前麵說到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