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造橋(1 / 3)

這廣大的山脈僅有少數生物存活,這個人類隻能造訪、無法定居的地方,生命有全新的地位……但群山並沒有騎士精神,我們總是忘記它們的殘暴,它們用風雪、岩石、冰冷無情地襲擊冒險攀登的人。

——喬治·夏勒《沉默之石》

電話中傳出劈裏啪啦的雜音,像是隔著半個地球,摩頓森知道其實對方離他不超過兩百公裏。“再說一遍?”那邊說。

“色倆目(祝你平安)。”摩頓森對著話筒用力喊,“我要買5捆125米長的鋼索,要三股的。先生,你有沒有貨?”

“當然有。”電話音訊突然清楚了。“一根鋼索15萬盧比,這個價錢能接受嗎?”

“我有別的選擇嗎?”

“沒有。”承包商大笑起來,“我是整個北部地區唯一擁有這麼多鋼索的人。我能請教您的大名嗎?”

“摩頓森,葛瑞格·摩頓森。”

“您從哪裏打的電話?葛瑞格先生,您也在吉爾吉特嗎?”

“我在斯卡都。”

“方便問您為什麼要用這麼多鋼索嗎?”

“我有朋友住在布勞渡河上遊,他們沒有橋,我要幫他們造一座橋。”

“啊,您是美國人吧?”

“是的。”

“我聽說過您要造橋的事。到您村裏的小路,吉普車開得上去嗎?”

“如果不下雨的話可以。您能把貨送上去嗎?”

“如果安拉願意。”

他說“如果安拉願意”,而不是“不行”。十幾通被拒絕的電話之後,這是摩頓森聽到的最動聽的回答,也是最有意義的回答。現在他有鋼索了,這是建橋前最後也最困難的部分。時間是1995年6月初,如果沒有其他無法克服的困難,橋在冬天前就可以修好,明年春天蓋學校時就能派上用場了。

雖然摩頓森打電話給吉恩·霍爾尼時緊張得不得了,霍爾尼卻出乎意料地和善,而且又開了張一萬美金的支票給他。“你知道嗎?我那幫子前妻,有的一個周末花的錢就比這個數多。”不過,他也要求摩頓森做出承諾。“學校能不能盡快蓋好?我年紀大了,等蓋好時,寄張照片給我。”摩頓森滿懷喜悅地答應。

“這個人有鋼索嗎?”常嘎吉問。

“他有。”

“要多少錢?”

“跟你說的數目一樣,一捆八百美元。”

“他會送貨上去嗎?”

“如果安拉願意。”摩頓森把話筒放回常嘎吉辦公室的話機上。帶著霍爾尼的讚助金回到蓋學校的軌道上摩頓森很高興,而且這次他也很樂意利用常嘎吉公司的服務,雖然每筆交易常嘎吉都會抽取提成,但看在他廣大人脈帶來的效益上,這些傭金花得絕對值得。常嘎吉過去是警察,而且似乎認識鎮上的每個人,加上學校的建材存放在他那兒,他也寫了保管收據,沒理由不對他的長處和人脈善加利用。

摩頓森睡在常嘎吉辦公室吊床上的那個星期,每當看到牆上古舊的世界地圖上,坦桑尼亞仍印著舊名“坦格尼噶”時,總有一絲懷舊的欣喜。他偶爾也喜歡聽聽常嘎吉以前小奸小惡的故事。夏天天氣特別好,常嘎吉的生意很忙,籌備了好幾支登山探險隊,包括嚐試攻頂喬戈裏峰的德國登山隊和日本登山隊,以及二度攀登加舒爾布魯木IV峰的意大利隊。也因為如此,常嘎吉辦公室的角落開始出現德國標簽的高蛋白營養棒,就像鬆鼠過冬的堅果存糧;書桌後頭則有一大箱日本寶礦力水特運動飲料,外加三四盒意大利脆餅。

訂好了鋼索,確定貨會送到後,摩頓森乘吉普車去了艾斯科裏,一路穿過蘋果和杏桃樹的隧道攀升,直到希格爾河穀。晴空萬裏,海拔五千多米的紅褐色鋸齒狀山脊仿佛觸手可及,山路則像從懸崖中雕刻出來的,勉強能讓車子通過。

但當他們轉到布勞渡河時,南方急馳而來的雲層——印度飄來的季風雨——開始籠罩車子。等他們抵達艾斯科裏時,由於沒有車窗,車裏人人都已經淋成了落湯雞,濺了一身泥。

進入艾斯科裏後,大雨狂瀉,司機說什麼也不肯繼續摸黑前進,摩頓森隻好下車。到科爾飛至少還要步行好幾個小時,他不得不在村長哈吉·麥賀迪家隔壁的商店裏借宿一晚,躺在一袋袋稻米上,拚命把爬上來躲雨的老鼠趕下去。

好不容易到了清晨,暴雨仍然像世界末日般傾瀉不止,吉普車司機也接了活計把一批貨運回斯卡都,於是摩頓森決定步行上路。他一直想改變對艾斯科裏的印象,努力去欣賞這個地方,但這個村鎮已被“汙染”得相當嚴重。所有往西北去的徒步者和登山隊都會途經這裏,許多人要在這裏雇用挑夫、添補用品,不肖商人們已經學會了狠狠敲西方人的竹杠。換言之,艾斯科裏的商人通常會哄抬物價,並拒絕任何議價。

摩頓森在一條積水深達半米、兩旁都是土石屋圓牆的巷子裏蹣跚前行,突然覺得上衣被人從後頭拉住。他轉身一看,一個滿頭虱子的男孩伸手向他討錢。摩頓森從帆布包裏拿了個蘋果給他,男孩卻隨手丟進水溝。

經過艾斯科裏北邊的一段路時,摩頓森得用衣角捂住鼻子才能呼吸。這裏是無數登山隊伍攀登巴托羅冰川的大本營,幾百堆糞便發出陣陣惡臭。

摩頓森最近讀了海琳娜·諾伯·霍吉的著作《古代的啟示》,對作者的觀點深有同感。諾伯·霍吉在此山南邊的拉達克住了十七年。拉達克和巴爾蒂斯坦幾乎一模一樣。諾伯·霍吉研究拉達克文化近二十年之久,最後的結論是:比起無限製地“改善”拉達克人的生活水平,保存他們的傳統生活方式——與土地和諧共處的大家庭生活方式——才能為拉達克人帶來最大的幸福。

“我過去一直以為,人類的‘進步’是某種不可避免的趨勢,不容質疑。”她寫道,“我們被動地接受種種‘進步’的做法:在公園中間開一條車道,拆掉有兩百年曆史的老教堂,蓋鋼筋玻璃帷幕的銀行……步調越來越快,生活卻變得越來越困難。但在拉達克,我不再這麼認為,我們不是隻有一條路可走,我很幸運地目睹了另一種‘更正常’的生活方式——一種基於人類與地球共同演化的生存形態。”

諾伯·霍吉認為西方的開發者不應該盲目地給古老的文化強加上現代的“進步標準”,她提出工業國家應該像拉達克這樣的民族學習,建造永續的社會。“在拉達克我看到的是,社群,以及人與土地的密切關係,比任何物質或高科技都更能豐富人類的生活。這時我才了解,另外一種生存方式是可行的。”

摩頓森爬上濕滑的峽穀繼續往科爾飛前進,右邊就是湍急的布勞渡河,他忽然擔心一座橋可能給這個與世隔絕的村落帶來的影響。“科爾飛的人生活非常辛苦,但他們身上有一種罕見的純真。”摩頓森說,“有了橋之後,他們可以在幾個小時內到達醫院,不用再花上好幾天時間,但我也擔心外麵的世界會改變科爾飛。”

村民們在河岸邊迎接他,幫他坐進纜車。河岸兩邊是幾百塊大花崗岩板,堆在橋墩的預定位置等著開工。哈吉·阿裏最後說服摩頓森,與其把石頭千辛萬苦運過河,或者看老天臉色從別的地方把石頭運上來,倒不如從河岸兩旁幾百米的山腰處把石頭切割下來用。科爾飛什麼都缺,就是不缺石頭。

大雨中,摩頓森領著一群人去哈吉·阿裏家,討論建橋的程序,一頭黑色長毛犛牛站在兩間房舍中間,正好擋住他們的路。10歲的女孩泰希拉拽著犛牛鼻環上的轡頭,好聲好氣地叫它讓路,她是村裏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侯賽因的小女兒。不過這頭犛牛別有打算,好整以暇地拉出一堆冒著煙的糞,泰希拉見狀趕緊把白頭巾甩過肩,蹲下來把牛糞和成一個個小球,然後往屋簷下的石牆上摔去,好讓糞球變幹,以免這珍貴的燃料被雨水衝走。

到了哈吉·阿裏家,莎奇娜握住摩頓森的手表示歡迎,他才想起這是第一次有巴爾蒂婦女敢碰他。她大膽地貼近他的臉,露齒而笑,仿佛在挑戰他的驚訝。因為莎奇娜的熱情歡迎,摩頓森也跨過限製,走進了她的“廚房”。裏麵有一個石頭火爐,幾個架子和一塊變了形的砧板。摩頓森蹲在引火的草堆旁,跟莎奇娜的孫女嘉涵打招呼。小女孩害羞地笑著,用酒紅色的頭巾遮住嘴,又把整張臉藏了起來。

莎奇娜在一旁咯咯笑著,想把摩頓森趕出廚房,但摩頓森從舊銅壺裏抓了把草藥味的“潭布洛克”(高山茶),然後把水從塑料汽油桶倒進熏黑的茶壺,又給火裏加了幾把樹枝把茶燒開。

他為開會的人們斟好茶,自己也拿了一杯,坐在哈吉·阿裏和爐壁中間,犛牛糞燃燒的刺鼻氣味彌漫在整間屋子裏。

“我的祖母非常驚訝,葛瑞格醫生居然跑進了她的廚房,”嘉涵說,“但她已經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了,所以也能接受。很快她的觀念就改變了,她開始跟我祖父開玩笑,說他應該學學他的美國兒子到廚房幫忙。”

不過在事關科爾飛的重大問題上,哈吉·阿裏從不放鬆警惕。

“我每次都覺得很驚奇,沒有電,沒有電話,沒有收音機,但哈吉·阿裏對布勞渡河穀和其他地區的信息都了如指掌。”摩頓森說。這次,兩輛載著鋼索的吉普車駛到距離科爾飛二十五公裏的地方,突遇坍方落石,道路中斷。哈吉·阿裏告訴村人,道路可能好幾個星期都通不了,重機挖土設備也不可能在這樣的天氣下從斯卡都出來搶修,他建議村裏的壯丁全部出動,把鋼索搬上來,這樣就可以立刻開始造橋了。

第二天,三十五位巴爾蒂男子,從十幾歲的少年到和哈吉·阿裏差不多年紀的白胡子老公公,在雨中走了一整天,背起鋼索後再走十二個小時的山路回到科爾飛,他們的興高采烈讓摩頓森非常吃驚。每捆鋼索重達三百六十公斤,穿過軸孔的木杆要十個人才扛得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