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頓森比科爾飛人高出一個頭以上,他也想幫忙一起搬,卻總讓鋼索歪向一邊,最後隻好在一旁看別人忙,不過也沒人在意——大部分村民都曾受雇於西方登山隊擔任協作和挑夫,早就習慣了背著同樣沉重的大包攀爬巴托羅冰川。
哈吉·阿裏的背心口袋裏總放著氣味濃烈的煙草“納斯瓦”,而且似乎是無限量供應,村民們一邊嚼著煙草,一邊愉快地前進。塔瓦哈跟哈吉·阿裏合背一捆鋼索,他對摩頓森說,為了改善村裏的生活而辛苦工作,比起幫外國人追求當地人很難理解的登山“目標”要愉快多了。
回到科爾飛後,村裏的壯丁合力在泥濘的河岸上把地基打深。季風雨一直在下,在這種天氣裏水泥沒辦法幹,塔瓦哈和幾個年輕人建議不如到山上去獵羱羊,還邀摩頓森和他們一起去。
摩頓森隻穿著跑鞋、雨衣和夏瓦兒卡米茲,以及一件他在斯卡都市場買的便宜的中國毛衣,到了山上才發現衣服實在不夠。不過其他六位村民也好不到哪兒去:塔瓦哈還好,穿著登山者送的皮麵徒步鞋,另外兩位是用皮革把腳包起來,還有一位穿著塑料涼鞋。
他們在持續變大的雨勢中往北走,穿過一畦又一畦灌溉過的蕎麥田。熟透的蕎麥穗看起來像一根根“迷你”玉米,在暴雨狂襲下隨穗稈搖擺跳躍。塔瓦哈驕傲地扛著一行人唯一的一支槍,那是一支英國殖民時代遺留下來的毛瑟槍。摩頓森簡直無法相信,他們竟打算用這支古董槍擊倒羱羊。
摩頓森看到了他從喬戈裏峰下來時錯過的橋——一座用犛牛毛綁在布勞渡河兩岸巨石上的“藏母巴”,忽然覺得非常高興。這橋通往艾斯科裏,也正好位於科爾飛的邊緣。如果當初他沒有錯過這座橋,沒有誤入科爾飛,接下來的人生很可能會完全不同。
他們往上爬,漸漸進入了峽穀的包圍,天空的落雨和布勞渡河的水花一起,把他們渾身上下弄得透濕。山路緊依著陡坡蜿蜒上升,坡度令人頭暈目眩。一代代巴爾蒂人把扁平石片卡在一起作為路基,以防脆弱的道路被山洪衝走。背著竹籃走在隻有腳掌寬的山路上,巴爾蒂人卻像走在平地上一般穩健。摩頓森緊緊靠著穀壁,跟著前麵人的腳印一步步小心地走,下麵就是布勞渡河,他實在沒辦法讓自己不緊張。
布勞渡河在此處之醜陋程度,簡直可以與孕育它的高山冰峰之美麗程度比肩。泥黃色的河水像是扭動著身軀的蟒蛇,在不見天日、布滿黑棕色卵石的地下岩穴間咆哮著,讓人很難相信這猙獰的湍流竟是孕育金黃蕎麥穗和所有作物的生命之泉。
雨終於在他們到達比亞福冰川之前停了。一道光線從雲層中射出來,照在東邊的巴柯爾達斯峰上,將山峰映成一片檸檬黃色。這座海拔5800米的金字塔型高峰被當地人稱為“科爾飛的喬戈裏峰”,因為它的形狀和喬戈裏峰極為相似,像神祇般保護著他們的家園。科爾飛人將這個景象視為吉兆,塔瓦哈帶領一行人開始向喀喇昆侖山脈的神祇們祈禱,承諾他們將隻獵取一頭羱羊。
要找到羱羊,他們得再往上爬。著名野外生物學家喬治·夏勒曾在喜馬拉雅山區追尋羱羊及其近種的蹤跡。彼得·馬修森也曾在1973年跟隨夏勒在尼泊爾西部山區研究“岩羊”,他將這段長途跋涉的艱辛山旅形容為“朝聖”,那是他後來的名著《雪豹》一書的藍本。
在世界屋脊上行走,需要的不單是體力。夏勒在著作《沉默之石》中承認當自己走在喀喇昆侖山脈間——這裏被他稱為“地球上最荒涼的地方”——除了進行科學研究,更像是一場心靈的孤旅。“旅程中充滿艱苦和沮喪,”夏勒寫道,“但是這些山讓我上了癮,讓我更想探索喀喇昆侖。”
二十年前夏勒在此地徒步時,記錄了羱羊和馬可波羅羊的蹤跡。經過多日的勘探,他對羱羊在惡劣環境中的適應能力更加驚歎。
高山羱羊是一種肌肉結實的大型山羊,巨大的彎角讓它們很容易辨認——對巴爾蒂人而言,它們的彎角同美味的肉一樣珍貴。夏勒發現,羱羊是喀喇昆侖山脈活動區域最高的動物,穩健的腳步讓它們能走上海拔超過五千米的狹窄岩路,這遠比捕食它們的狼或雪豹爬得高。隻要有植被的地方就有它們的蹤跡,它們每天需要覓食十到十二個小時,尋找草葉嫩枝來填飽肚子。
前方出現了一片硬冰,這說明他們已經接近比亞福冰川的冰舌末端。塔瓦哈停下腳步,從摩頓森上回送他的酒紅色抓絨衣口袋裏取出了一個圓形的東西,那是個“托馬爾”(勇氣徽章)。巴爾蒂人認為村裏嬰兒夭折是因為山裏的惡靈作祟,因此每個嬰兒一出生就在脖子上掛上“托馬爾”避邪。遇到危險時,比如此刻需要在流動的冰河上行進,他們就會把“托馬爾”戴上。塔瓦哈把用紫紅色羊毛精心織成的大徽章綁在衣服拉鏈上,別的人也把各自的“托馬爾”係好,一行人這才踏上冰川。
走在為打獵覓食才踏上冰川的人們中間,而不是為了衝頂,摩頓森對這片荒野有了全新的看法。難怪喜馬拉雅最偉大的山峰都是到20世紀中葉才有人登頂——住在附近的居民從來沒想過攻頂創紀錄的事兒,住在世界屋脊上,光是努力維持溫飽就把他們的精力消耗殆盡了。就這點來看,巴爾蒂人和被他們獵捕的羱羊其實沒什麼兩樣。
他們繼續往西,在不穩定的冰層和湛藍的冰川湖之間擇路前行。冷熱交替的季節性風化效應,不斷將石塊撬散鬆落,他們可以聽到岩石掉落深潭激起水花的回聲。北邊靠近低空雲層的地方,是著名的食人魔峰,這座海拔七千二百多米的山峰隻有一次被征服的紀錄,是在1977年由英國登山家克利斯·鮑寧頓和道格·史卡特創下的。但食人魔峰在他們下山途中就施以報複,史卡特最後被迫用兩條斷腿一路爬回大本營。
比亞福冰川爬升到海拔五千米,在雪湖位置彙入希斯帕冰川,然後一起向下流入亨劄河穀。全長一百二十公裏的希斯帕冰川,是地球兩極之外綿延最長的冰川係統,這條自然公路曾是亨劄河穀的土匪掠奪布勞渡河穀的通道,但如今除了偶爾讓塔瓦哈興奮的雪豹足跡,以及兩隻在高空好奇地盤旋著的禿鷹,整座高山大道上隻有狩獵隊伍在孤獨行進。
摩頓森隻穿著球鞋,又在冰上走了好幾個小時,腳已經凍僵了。泰希拉的父親侯賽因從背包中取出莖葉,折出好幾疊幹草,墊在摩頓森的耐克球鞋裏。摩頓森一直納悶,沒有帳篷和睡袋,這些人該怎麼度過山上的寒夜呢?要知道,遠在西方人帶來先進的登山裝備前,巴爾蒂人已經在比亞福冰川上狩獵了好幾百年。
每天晚上,一行人在兩側冰石成排的洞穴裏過夜,巴爾蒂人對這些洞穴的位置了如指掌,就像沙漠中的貝都因人對水源地一樣清楚。每個洞裏都堆放著幹燥的灌木,以及引火用的鼠尾草和杜鬆。從笨重的岩石堆下頭,他們把先前存放的豆子和米拿出來,再加上在熱石頭上烤的骷髏狀麵包“庫爾拔”,繼續打獵所需的食物也就夠了。
四天後,他們終於發現了羱羊的蹤跡——散亂在平坦岩石上的一副羱羊骸骨,早被胡鷲和雪豹舔得雪白幹淨。接著塔瓦哈看見,骨頭上方高處的岩架上有十六隻羱羊正在覓食,他連忙喊著:“斯金!斯金!”斯金即巴爾蒂語的“羱羊”。羱羊巨大的彎角在變幻的天空下形成美麗的剪影,但它們的位置實在太遠太高。塔瓦哈推測那頭死掉的羱羊應該是被雪崩衝下來的,因為這裏離它們覓食的地點實在太遠。他把羊頭和羊角從脊椎上扳鬆扯下,係在摩頓森的背包上,送給他當禮物。
比亞福冰川在高峰間鑿出了比科羅拉多大峽穀還深的溝穀。他們往上走到冰川和拉托克峰北脊相遇的地方,這裏的地形曾嚇退過很多登山隊伍。有兩次他們都偷偷摸到了羱羊群下風處,但都被它們察覺,在他們來不及開槍時就逃開了。
第七天黃昏時,塔瓦哈看到一隻公羊站在他們上方,距離隻有不到二十米。他把火藥填進毛瑟槍,把鋼彈裝好,摩頓森和其他人都趴在他身後,緊緊貼著懸崖底部,免得被機靈的羱羊發現。塔瓦哈扳開槍管的支架,在一顆大石頭上架穩,然後輕輕扣動扳機——但還是太響了,羱羊忽地轉身麵向他們,距離近得可以看清它豎起來的胡須。塔瓦哈扣下扳機,摩頓森看見他嘴唇蠕動,在默念禱詞。
槍聲震耳欲聾,震落了一陣碎石雨。火藥噴得塔瓦哈滿臉黧黑。摩頓森原本以為塔瓦哈失手了,因為那隻羱羊還站得好好的——但幾乎是馬上,羊的前腿一跪,一股熱霧從頸部的傷口噴到冰冷的空氣中。它兩次要掙紮著站起來,但終究還是慢慢安靜了,最後一歪倒下。“安拉乎艾克拜爾!”科爾飛人齊聲高喊。
屠宰工作在入夜後開始,他們把公羊的部分骸骨帶進洞穴,升起了火。侯賽因熟練地操著和前臂一樣長的彎刀,專注令他眉頭微皺,給他睿智、瘦長的臉增添了一絲憂鬱。他把羊肝切片然後分給大家。侯賽因是所有科爾飛村民中,唯一曾離開布勞渡河穀,在平原的拉合爾讀到十二年級的人。但此時看到他在洞穴裏彎著身子,兩手沾血切著羊肉,摩頓森心想旁遮普省悶熱平原上的學生生涯,對侯賽因來說早已遠去——突然間他想到,侯賽因是最合適的教師人選,隻有他勝任聯結兩個世界的工作。
狩獵隊伍回到村子之前,季風雨已經徹底散去,天空晴朗無雲。回到村裏,他們受到了英雄般的歡迎。領頭的塔瓦哈高捧羱羊頭,押後的摩頓森則把他的禮物戴在頭上——看起來就像是頭上長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