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造橋(3 / 3)

一行人把小塊羊肉分給擠在路旁圍觀的孩子,他們吮吸著這些珍饈,就像仔細舔著糖果。裝在籃子裏的上百公斤羊肉則平均分給所有參與狩獵的家庭。等到羊肉都下了肚,羊腦和著洋蔥馬鈴薯都燉了湯,哈吉·阿裏把外國兒子帶回來的羊角掛在大門上方的一排戰利品中間,那些都是他當年驍勇健壯的證明。

摩頓森把自己先前畫的造橋設計圖,帶給吉爾吉特的一位巴基斯坦軍隊工程師看。工程師仔細檢視之後,建議做些強化結構的修改,重畫了一張詳細的施工藍圖,清楚地標出鋼索的位置。修改後的設計需要兩座20米高的石頭橋柱,頂端加上寬度足夠讓犛牛車通過的拱形混凝土結構,還有距離水麵18.5米、全長86.6米的懸索橋麵。

摩頓森從斯卡都雇了一班有經驗的泥水匠來建造橋柱。石板很重,要四名村民合力才能抬起,而後平放在抹平的水泥上。孩子們興高采烈地圍觀,在父親或叔叔、舅舅扛石頭扛到臉紅脖子粗時,在一旁用力喊叫幫他們打氣。一塊又一塊的石板,一點一滴的建造,兩座三層石基的橋柱終於在河兩岸立了起來,越往上變得越窄。

秋高氣爽,辛苦的工作變得舒服多了,每天傍晚摩頓森清點完當天疊建的石板,都對工程的進度非常滿意。整個七月份,男人們都忙著建橋,婦女則照顧莊稼。牢固的橋柱建起來後,比所有村民家裏的屋頂都高。

在冬天來臨,所有人被迫整天待在屋裏之前,科爾飛的居民盡可能待在戶外,大部分家庭都在屋頂上用早餐晚餐,忙完一天的工作後,讓氣味濃鬱的“丹布洛茶”把一碗飯和豆子蔬菜湯“達爾”衝下肚。摩頓森最愛跟哈吉·阿裏一家人在屋頂享受黃昏的餘溫,跟幾十戶同在屋頂上的人家閑話家常。

諾伯·霍吉曾讚美過另一個喜馬拉雅國家的領袖不丹國王的觀點——衡量一個國家成功與否的指標,不該是國內生產總值,而是“國民幸福總值”。在科爾飛幹燥溫暖的屋頂上,身旁盡是今年豐收的各種農作物,吃著晚飯、抽著煙、聊著天、享受著露天咖啡館般的悠閑,摩頓森深深感覺到即使物質生活如此貧乏,巴爾蒂人仍然擁有保持純真快樂的秘訣。如此單純的快樂生活在所有發達國家裏都正在迅速消失,就像古老的森林一樣。

夜晚時分,塔瓦哈和摩頓森這樣的單身漢會善用溫和的天氣,露宿在星空下。現在摩頓森的巴爾蒂話已經說得相當流利了,他和塔瓦哈常常聊到大部分村民連說夢話都會說到的話題,最主要的話題之一自然是女人。那時摩頓森已經年近四十,塔瓦哈也快三十五歲了。

塔瓦哈告訴摩頓森,自己非常想念妻子蘿奇雅,自從她因難產而死、留下他們唯一的孩子嘉涵距今已經有九年了。他們躺在屋頂上,凝望著銀白絲巾般的銀河。“她非常非常美。”塔瓦哈說,“她的臉蛋很小,就像嘉涵,有時候她會突然唱起歌,或者突然笑起來,像隻小土撥鼠一樣。”

“你會不會再婚呢?”摩頓森問。

“喔,這對我來說是很容易的事。”塔瓦哈解釋道,“有一天我會成為‘努爾馬得哈爾’(村長),而且我已經有很多土地,不過目前我不愛別的女人。”他害羞地壓低了聲音。“隻是有時候我……喜歡……”

“你不結婚也可以做那件事嗎?”摩頓森問,這是他來到科爾飛後一直好奇的事情,隻是總沒有適當的時機發問。

“當然可以。”塔瓦哈回答,“跟寡婦,科爾飛有很多寡婦。”

摩頓森想到底下擁擠的住房,一家十幾個人並排睡在墊子上。“你們都是在哪裏……呃……”

“當然是在‘罕得霍克’。”塔瓦哈回答。科爾飛每棟房子的屋頂上都有“罕得霍克”,也就是儲存糧穀的茅草頂小屋。“你要我幫你找位寡婦嗎?我想已經有好幾位愛上葛瑞格醫生了。”

“謝謝你,”摩頓森敬謝不敏,“不過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

“你們村裏有你喜歡的女人嗎?”塔瓦哈問道。摩頓森於是開始講述十年來主要的戀愛失敗經曆,包括同瑪琳娜的感情。他驚訝地察覺在述說這一切時,心中的疼痛已經明顯減輕了。

“啊,她是因為你沒有房子離開你?”塔瓦哈問,“這種事在巴爾蒂斯坦也常發生。不過你現在可以跟她說,你在科爾飛有房子,還快要有座橋了呢!”

“她不是我想要的女人。”摩頓森說。他發現自己說的是事實。

“你最好快點找到你想要的女人。”塔瓦哈下了結論,“在你變老變胖之前。”

他們準備在兩座橋柱間串起第一根鋼索時,從巴托羅冰川回來的挑夫捎來消息,有一隊美國人正往這兒走來。當時摩頓森手上拿著圖紙,坐在布勞渡河北岸的大石頭上,指揮兩岸人馬各自領著犛牛隊拉直主鋼索,在沒有重機械的情況下,盡可能把鋼索緊捆在橋塔上。身體最靈活的村民在工程師標注的固定點綁上一圈又一圈的支撐纜索,再用鐵鉗鎖緊它。

一位拄著登山杖,頭戴白色棒球帽,神情威嚴的美國人從河北岸下遊方向走過來,身邊跟著當地一位英俊的大胡子向導。

“我當時的第一個念頭是:坐在石頭上的那家夥塊頭可真大。”喬治·麥克考恩回憶道,“我搞不清楚他在做什麼,他頭發很長,又穿著當地服裝,但很明顯他不是巴基斯坦人。”

摩頓森從石頭上滑了下來,伸出歡迎的手。“您是喬治·麥克考恩嗎?”麥克考恩握住他的手,難以置信地點著頭。“那,祝您生日快樂!”摩頓森笑著交給了他一個密封的信封。

喬治·麥克考恩曾與劉易斯·羅和德、埃德蒙·希拉裏爵士一同擔任美國喜馬拉雅基金會的董事。他跟兩個孩子唐和愛咪到喬戈裏峰徒步,造訪他曾讚助的登山隊大本營,度過60歲的生日。基金會董事們寄來的生日卡片抵達艾斯科裏後,最終交到了摩頓森手上——當地官員以為,一個美國人總會有辦法和另一個聯係上。

麥克考恩過去是博伊西加斯凱德家用建材公司的總裁兼董事長,六年內將公司的營業額從一億美元擴展到六十億美元,隨後脫離集團獨立營運。他把商業這門功課學得很好,20世紀80年代在灣區門羅公園市成立了自己的創投公司,專門收購其他公司過度成長導致的難以管理的部門或子公司。麥克考恩做過手術的膝蓋還沒完全複原,又在巴托羅冰川上走了好幾個星期,正在擔心自己能不能撐下去,此時和摩頓森相遇,他高興得難以言表。

“遠離文明世界足足一個月,在堪稱險惡的環境下,居然能和一位如此能幹的年輕人說上話。”麥克考恩說,“我真的很高興。”

這次的巧遇讓兩人都很高興。麥克考恩說:“摩頓森一點兒也不機巧,他是個溫柔的巨人。看到和他一起建橋的人,你就會清楚他就像是他們中的一分子,他們很愛戴他。我忍不住想,這個美國人靠什麼本事做到這種程度?”

摩頓森用巴爾蒂語跟麥克考恩的向導自我介紹,當他用烏爾都語回答時,摩頓森才知道他叫費瑟·貝格,不是巴爾蒂人,而是來自遙遠的阿富汗邊境查普森河穀的瓦希族人。

摩頓森問他的美國同胞能不能幫他一個忙。“我覺得自己在科爾飛好像是孤軍奮戰,”摩頓森說,“我希望這些人知道,其實美國有很多人都關心他們,不是隻有我而已。”

“他交給我一大疊盧比,”麥克考恩回憶,“要我扮演從美國來的大老板。我當然是賣力演出,像老板一樣四處發薪水,稱讚他們做得很棒,要他們好好幹,盡快把工作完成。”

告別摩頓森和村民後,麥克考恩和家人繼續他們的旅程。但就在那一天,纜索把南北岸兩座橋柱連在一起的日子裏,更奇妙的緣分也連接起來了。當日後外國人在巴基斯坦的處境日漸堪危時,貝格自願擔任摩頓森的保鏢,麥克考恩則在他門羅公園市的據點裏,成為摩頓森最有力的支持者。

8月下旬,在泥濘地上破土動工十周之後,摩頓森站在86.6米長的橋中央,讚歎著兩端工整的混凝土橋拱,牢固的三層石基,還有將所有結構穩穩定位的鋼纜網線。哈吉·阿裏把最後一塊建橋的木板遞給他,請他安放就位,但摩頓森堅持讓科爾飛的村長完成科爾飛的橋。哈吉·阿裏將木板高舉過頭,感謝全能的安拉為村子帶來這位外國人,然後跪下來,用最後一塊木板擋住了橋下奔騰的河水。在河南岸高處觀看的婦女和孩子們齊聲歡呼。

摩頓森再一次花光了所有的錢,但又不願動用蓋學校的經費,他準備冬天回柏克萊賺錢,等賺夠了春天再回科爾飛。回美國前一晚,他和塔瓦哈、侯賽因、哈吉·阿裏坐在屋頂上討論蓋學校的計劃,確定在夏天開工。侯賽因願意將妻子哈娃擁有的一塊平地捐出來蓋學校,站在那裏看“科爾飛的喬戈裏峰”,一覽無遺。

摩頓森覺得這是激勵孩子們把眼光放高放遠的最好地點,他表示讚同,唯一的條件是侯賽因要擔任學校的第一任老師。

他們喝下為了慶功而奢侈地加了許多糖的甜茶,把手一握,達成了協議。接著幾個人興奮地討論起蓋學校的具體事項,直到夜深。

再低兩百五十米的地方,河水反射著村民們手中提燈的光亮。他們興奮地在橋上走來走去,一次次輕鬆跨過將他們和寬廣世界隔離的天塹——而那個寬廣的世界,卻是摩頓森極不情願回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