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燭火,期待被點燃。
心中有虛空,期待被填滿。
你感覺到了,不是嗎?
——魯米
在阿塔貝茨醫療中心燒傷部門,監控屏幕上一排紅紅綠綠的信號燈正閃爍著。淩晨四點,摩頓森在護士台前筋疲力盡,無論怎麼調整坐姿,都無法在比他身材小一號的塑料椅上找到舒服的位置。自打他把百利甜酒丟進汽車旅館垃圾桶的那一晚,他一直感覺有一種情緒的缺失,那就是——幸福。
稍早,摩頓森給一個12歲的孩子雙手塗滿抗生素藥膏,包紮好,因為繼父把他的兩隻手壓在了爐子上。值得慶幸的是,孩子的複原情況良好。除此之外,今晚算是相當平靜。摩頓森心想,用不著跨越半個地球,在這裏自己一樣能夠幫助別人。隻不過每個值班的夜晚,在銀行賬號存進的每一分錢,都讓他離回科爾飛建學校的目標更近了一步。
回美國後,他依然分租杜得辛思基的房間,所以他很願意在人員稀少的病房中享受逃離煙臭和伏特加酒氣的平靜夜晚。摩頓森身上小一號的蔓越橘色手術服,看上去就像件睡衣,昏暗的燈光也讓他昏昏欲睡,但椅子卻總那麼不舒服。
值完班,摩頓森快虛脫了,掙紮著走回家。咬了幾口從甜甜圈快餐店買的糖霜點心,再啜口黑咖啡,柏克萊山後方的黑色天空已開始泛藍。摩頓森家門前,一輛黑色的紳寶汽車停在杜得辛思基的卡車前麵,累得躺在駕駛座的不是別人,正是瑪琳娜·維拉德。她的臉埋在一頭黑發下麵,隻露出了嘴唇。摩頓森把指頭上的糖霜舔幹淨,打開了車門。
瑪琳娜醒了過來,坐直身子,雙手抱胸。“你沒接電話。”她說。
“我在工作。”
“我留了好多留言。”她說,“你可以把它們刪掉。”
“你在這裏做什麼?”摩頓森問。
“看到我你難道不開心嗎?”
摩頓森真的沒什麼感覺,不過還是得表現出紳士風度。
“當然。你好嗎?”
“說實話,不太好。”她放下遮光板,端詳著鏡子裏的自己,開始塗口紅。
“你和馬利歐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是個錯誤。”她回答。
摩頓森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哪裏,隻好把咖啡放上車頂,讓手僵硬地垂在身旁。
“我想你。”瑪琳娜說著,把座位旁邊的拉杆一拉,豎直椅背,彈起的椅背撞到了她的後腦勺。“喔,你想不想我?”
摩頓森頓時感到一股比黑咖啡強勁百倍的力量在體內狂奔起來。瑪琳娜就這樣出現了,經過了這一切,她卻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他想起杜得辛思基滿是灰塵的地板,想起那許多個不眠的夜晚,他痛捶著睡袋奮力驅趕腦海中關於瑪琳娜的記憶,似乎隻有那樣才能讓他的痛苦減輕,得以入睡。
“思念的門已經關上了。”他關上瑪琳娜·維拉德的車門,爬上樓走進煙臭熏天、酒氣四溢的房間,倒頭大睡。
布勞渡河上的橋已經建好,建學校的材料(常嘎吉在庫存清單上簽了名)很快就會變成真正的學校。摩頓森覺得自己並不是“躲”在杜得辛思基的房子裏,而是為了省錢,為了早日攢夠錢回到巴基斯坦完成任務。他開始跟所有與喀喇昆侖山有關的人開心地談論這件事。
摩頓森打了個電話給吉恩·霍爾尼,隨即收到一張去西雅圖的機票。霍爾尼囑咐他務必帶上橋的照片。在霍爾尼那間可以眺望整個華盛頓湖和遠處喀斯開山脈的豪華公寓裏,摩頓森終於見到了電話中聽起來很凶的人。物理學家其實身材很瘦小,留著小胡子,黑眼睛透過大號眼鏡片端詳著摩頓森。雖然他已經70歲了,但仍有著登山家的硬朗。“我一開始很怕霍爾尼,”摩頓森回憶說,“他的壞脾氣是出了名的,不過他對我真的很友好。”
摩頓森打開背包,兩人坐在桌邊研究著照片和建築圖紙,深奶油色的地毯上鋪滿了地圖。霍爾尼曾經兩次徒步到過喬戈裏峰大本營,他興奮地跟摩頓森討論所有像科爾飛一樣在地圖上沒有標識的小村落,又用黑色簽字筆在地圖上標上了一個小記號——那座橫跨布勞渡河上遊的新橋。
“我丈夫立刻喜歡上了葛瑞格。”霍爾尼的遺孀,後來成為“中亞協會”理事的珍妮弗·威爾森回憶道,“他很欣賞葛瑞格的憨直和傻勁兒,欣賞他能獨自堅持做這些事。我丈夫是個創業家,所以他尊敬那些不畏艱難,努力工作的人。他一讀到葛瑞格的故事,就跟我說:‘美國人隻會關心佛教徒,不理穆斯林;這小子不可能找到讚助,我得去做這件事才行。’”
“我丈夫這輩子成就顯赫,”珍妮弗·威爾森說,“但在科爾飛建學校帶給他的興奮,一點兒也不亞於科學工作給他帶來的成就感,他覺得自己和那片土地很親,很有緣分。葛瑞格離開後,他跟我說:‘我想這個年輕人完成這項工作的幾率是一半一半,但如果他成功了,會有更多人幫助他。’”
回到舊金山灣區後,摩頓森打了個電話問候喬治·麥克考恩,談及那段把他們在地球另一端連在一起的奇妙緣分,兩人都嗟歎不已。麥克考恩邀請摩頓森參加美國喜馬拉雅基金會在九月初舉辦的活動,埃德蒙·希拉裏爵士也將應邀致辭。摩頓森高興應允。
1995年9月13日,星期三。摩頓森穿著父親留下的棕色羊毛運動外套、卡其長褲和舊徒步鞋(連襪子都沒穿),抵達了舊金山費爾蒙飯店。豪華的費爾蒙飯店位於貴族山,是所有纜車路線彙集之處,對那個夜晚而言——自此摩頓森生命中的許多條線索緊緊綁在一起——這個飯店的位置再合適不過了。
1945年,全球四十個國家的外交官在費爾蒙飯店會談,起草聯合國憲章;五十年後,在金碧輝煌的威尼斯宴會廳裏,美國喜馬拉雅基金會年度募款宴會也同樣展現了文化的多元。穿著西裝的斯文的創投家和基金經理們擠在吧台,身旁緊挨著奇裝異服、坐立不安的登山者;穿著黑絲絨禮服的舊金山名媛們,則被紳士們的笑話逗得咯咯笑。
摩頓森一進大廳,便彎下身子讓接待人員給戴上白絲哈達,每位來賓都有一條。他站直身,手指玩繞著哈達,淹沒在熱烈談話的聲浪中,同時努力想搞清楚宴會廳的方向。大廳裏到處都是美國喜馬拉雅基金會的會員,這不是屬於摩頓森的世界,他覺得自己就像個邊緣人。就在此時,他看見喬治·麥克考恩站在吧台旁,正一邊向他招手,一邊彎身聆聽身旁的矮瘦男士說話——那人正是吉恩·霍爾尼。摩頓森走了過去,擁抱兩位紳士。
“我正在跟麥克考恩說,他得給你一些經費。”霍爾尼說。
“嗯,如果省著用,我現有的錢應該足夠把學校蓋好。”摩頓森說。
“不是蓋學校的錢,”霍爾尼說,“是給你的錢。學校蓋好之前,你打算靠什麼過活?”
“兩萬美金如何?”麥克考恩問。
摩頓森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感覺血液直衝腦門。
“我是不是該把你的反應當做同意呢?”
“給他拿杯酒來,”霍爾尼咧嘴笑著說,“我想葛瑞格快昏倒了。”
晚餐時,同桌一位穿戴考究的攝影記者非常驚訝,在這種正式晚宴上摩頓森居然光著腳踝,於是在飯店的禮品店幫他買了雙襪子。除此之外,摩頓森對那天晚餐的菜式印象全無,隻記得自己傻傻地坐在那吃飯,詫異自己的財務問題竟然就這樣輕鬆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