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哈吉·阿裏的課(1 / 3)

似乎很難相信,一種在喜馬拉雅山地區的“原始”文化,竟然能反過來教我們現代社會一些事情;我們對未來發展方式的探尋,總是不斷因循遠古時人類和地球的聯結——某些古老文化從來沒有棄絕的聯結。

——海琳娜·諾伯·霍吉

在常嘎吉位於斯卡都的大宅院,摩頓森被守門的雅古擋在了門口。雅古是常嘎吉的傭人,身材瘦小,沒有蓄胡子,看起來像個十幾歲的男孩兒,他的身材就算按巴爾蒂人的標準都嫌瘦小了點兒。但他其實已經三十多歲了,四十多公斤的身體不偏不倚地擋著摩頓森的路。

摩頓森從背包裏拿出一個密封塑料袋,裏麵放了他所有的重要文件。他開始翻找,終於找到上回他來時常嘎吉勾畫的那張學校材料的清單。“我要來拿這些東西。”摩頓森說,一邊拿著那張紙讓雅古看個仔細。

“常嘎吉先生在品第。”雅古說。

“他什麼時候回斯卡都?”摩頓森問。

“最多一兩個星期。”雅古想關上門,“你到時候再來。”

摩頓森用手把門擋住。“我現在打電話給他。”

“沒有用,”雅古說,“到品第的電話線路斷了。”

摩頓森提醒自己不要把憤怒寫在臉上。所有幫常嘎吉做事的人都這麼會替老板找借口嗎?摩頓森正在考慮是繼續逼雅古,還是去找警察的時候,一位威嚴的長者出現在雅古身後。

這位長者名叫古拉姆·帕爾維,戴著上好羊毛織成的棕色帽子,胡子精心修整過,是常嘎吉請來整理賬務的會計。帕爾維擁有喀拉蚩大學的商學文憑,那所大學是巴基斯坦最好的學校之一,他的學術成就在巴爾蒂人來說相當罕見。所以在整個斯卡都地區他都是頗負盛名、深受尊敬的什葉派學者。雅古恭敬地退到一旁,把路讓給長者。

“先生,我能為您提供什麼幫助嗎?”帕爾維用英文說。這是摩頓森在斯卡都聽到過的最文雅最漂亮的英文。

摩頓森簡單地介紹了自己,提及自己遇到的困難,並把收據拿給他看。“這真是最奇怪、最離譜的事。”帕爾維說,“您努力幫巴爾蒂的孩子們建學校,常嘎吉應該知道我會對您的計劃非常感興趣,但他卻一個字都沒跟我提過。”他邊搖著頭邊說:“真是太奇怪了。”

古拉姆·帕爾維曾擔任過巴爾蒂斯坦社會福利協會的會長。政府承諾提供給他們的費用一直沒有到位,帕爾維不得不做些零散的會計工作以維持運作,他的協會在斯卡都郊區建了兩座小學。現在,綠色木門的一邊,站著一個帶著錢要幫科爾飛建學校的外國人,另一邊,則是整個巴基斯坦北部地區最有資格和能力幫助摩頓森的人——一個和摩頓森有著同樣目標的人。

“未來兩個星期我都要花時間整理常嘎吉的賬本,盡管這麼做毫無意義。”帕爾維邊說,邊在頸部繞上一條淺黃褐色圍巾。“現在,我們要不要去看看您的材料?”

懾於帕爾維的威嚴,雅古開著常嘎吉的吉普車將他們帶到印度河岸附近,鎮子西南不到兩公裏處的肮髒工地,那裏矗立著常嘎吉蓋了一半的飯店外殼,錢用完了,飯店卻始終沒完工。泥牆砌成的建築物並不高,連屋頂都沒有,立在惡臭的垃圾山之中,周圍是三米多高的圍籬,上頭還綁著一卷一卷的鐵絲網。透過還沒裝玻璃的窗戶,摩頓森看到了藍色防水塑料布蓋著的一堆堆建材。摩頓森扯著圍籬上掛的大鎖,轉頭看著雅古。“隻有常嘎吉先生有鑰匙。”雅古刻意回避著他的視線。

第二天下午,摩頓森和帕爾維回到工地,從出租車後備箱裏取出斷線鉗走向大門。荷槍的守衛原本在石頭上打盹兒,見狀立刻跳下石頭,一邊用手穩住蕩來蕩去的生鏽來福獵槍——看起來更像是嚇唬人的假玩意兒。摩頓森心想,什麼電話不通,常嘎吉顯然已經接到通報了。“你們不能進去,這棟建築物已經賣給別人了。”

“這個常嘎吉雖然穿著白袍,但卻是一個黑心腸的人。”帕爾維用抱歉的語氣對摩頓森說。

但帕爾維回頭麵對常嘎吉的守衛時,卻一點兒也不客氣。粗著嗓子吼出來的巴爾蒂話聽起來非常凶狠。帕爾維的每句話都仿佛能刺穿岩石的利鏟一般尖銳,字字重擊在守衛身上,完全粉碎了他攔路的意誌。當帕爾維終於住聲,舉起手中的鉗子準備剪鎖時,守衛放下了來福槍,從口袋裏翻出鑰匙,陪著他們進去了。

在廢棄飯店潮濕的房間裏,摩頓森掀開藍色的防水布,找到了大約三分之二的建材,包括水泥、木料,以及屋頂的波紋板。他永遠都沒辦法找回當初千辛萬苦拖上喀喇昆侖公路的整車材料,更別說找人負責;不過這些已經夠他們開工了。在帕爾維的協助下,他把找回的材料用吉普車運回了科爾飛。

“要是沒有古拉姆·帕爾維,我在巴基斯坦會一事無成。”摩頓森說,“我父親之所以能在坦桑尼亞蓋成醫院,是因為他有一個非常聰明能幹的坦桑尼亞夥伴約翰·摩西。帕爾維就是我的約翰·摩西。蓋第一所學校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是帕爾維教我一步步把事情完成。”

搭上吉普車回科爾飛前,摩頓森熱情地握著帕爾維的手,向他致謝。“如果我還能幫些什麼忙,一定要讓我知道。”帕爾維微微鞠著躬,“你為巴爾蒂孩子們所做的事,才是最值得讚賞和感謝的。”

堆在地上的石頭與其說是蓋新學校的建材,不如說更像遠古時代遺留下來的廢墟。摩頓森站在高地上遠眺布勞渡河,宜人的秋色中,“科爾飛喬戈裏峰”的金字塔山形清晰聳立,壯觀氣派,但眼前廢墟般的景象卻讓他的心跌進了穀底。

前一個冬天離開科爾飛之前,摩頓森已經把帳篷地釘打進地裏作為記號,還綁上紅藍尼龍繩索,用來標示學校五間教室的平麵圖。他也給哈吉·阿裏留了足夠的錢,讓他請下遊地方的人切割搬運石材。再回到科爾飛時,摩頓森原本期待看到基本完工的學校地基,但映入眼簾的卻是荒地中間的兩大堆石頭。

摩頓森跟哈吉·阿裏一起巡視學校的建設地點,努力隱藏著自己的失望。在舊金山機場的四度延遲,加上費盡周折要回建材耽誤的時間,他回到科爾飛時已是十月中旬,比之前跟哈吉·阿裏約定的時間幾乎晚了一個月。“他們這個星期應該開始蓋牆了才對啊!”摩頓森生著悶氣,開始怪起自己來,“我不能一直到巴基斯坦來,現在我結婚了,我得有份工作。”摩頓森希望趕快把學校蓋好,然後好好規劃自己未來的路。可現在,即將來臨的冬日又會再度耽擱蓋學校的進度,摩頓森一路踢著石頭生悶氣。

“怎麼回事?”哈吉·阿裏用巴爾蒂語問,“你看起來像隻橫衝直撞的年輕公羊。”

摩頓森深吸了一口氣,“你們為什麼還沒開始動工?”他問。

“葛瑞格醫生,我們在你回去的時候,討論過你的計劃。”哈吉·阿裏說,“我們覺得沒有必要浪費你的錢,把它付給門中村和艾斯科裏那些懶惰的工人。他們要是知道學校是一個有錢的外國人蓋的,就會耍心機,做很少的事卻要很多的錢。所以我們決定自己采石材,結果花了整個夏天的時間,因為村裏的男人得接挑夫和協作的工作。不用擔心錢,我把它好好地鎖在我家了。”

“我不是擔心錢。”摩頓森說,“但是我希望在冬天來到之前,至少把學校的屋頂蓋好,孩子們能有個地方兒讀書。”

哈吉·阿裏把手放在摩頓森肩上,像父親一樣拍了拍這個沒耐性的美國人。“我感謝慈悲的安拉把你賜給我們,感謝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但是科爾飛的人住在這個沒有學校的地方已經六百年了。”他笑著說,“多一個冬天又有什麼關係?”

回哈吉·阿裏家的路上,他們穿過一捆捆麥穗堆成的金黃色走廊,摩頓森每走幾步,就有村民把身上背的農作物放下來歡迎他。從田裏返回的婦女們把身子往前傾,倒出背上竹簍裏的麥梗,再回到田裏用長柄鐮刀繼續收割。摩頓森注意到,她們頭上戴的“烏答瓦茲”帽子除了沾上色彩單調的麥糠碎穀外,還有些閃亮的絲線和羊毛織在一起——正是他用來做記號的紅藍尼龍繩。在科爾飛,任何東西都不會浪費。

那天晚上,摩頓森和塔瓦哈一起躺在哈吉·阿裏家的屋頂上,回想起上次睡在同樣的位置時,心裏有多孤單。現在他想著塔拉,腦海中閃現出她在舊金山機場隔著玻璃跟他揮手時可愛的模樣,強烈的幸福感湧了上來,他迫不及待地想與人分享。

“塔瓦哈,你睡了嗎?”摩頓森問。

“還沒。”

“我有件事要告訴你,我結婚了。”

摩頓森聽到輕輕的“哢嗒”一聲,眯眼朝著突然亮起的手電筒燈光望去——手電筒是他剛送給塔瓦哈的禮物。塔瓦哈坐起身,用他新奇的燈光玩具研究摩頓森的表情,想弄清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接著手電筒掉到了地上,一陣祝福的拳頭興奮地落在摩頓森的臂膀上。最後塔瓦哈終於跌坐在床上,高興地歎了口氣。“哈吉·阿裏說葛瑞格醫生這次看起來不太一樣。”塔瓦哈笑著說,“他真的什麼都知道。”塔瓦哈開心地玩起了手電筒的開關。“我能知道她的名字嗎?”

“塔拉。”

“塔……拉。”塔瓦哈跟著念。這個發音在烏爾都語裏是“星辰”的意思。“她很美嗎,您的塔拉?”

“是的,”摩頓森覺得自己臉紅了,“非常美。”

“您要給她父親多少隻公羊和山羊呢?”塔瓦哈問。

“她父親和我父親一樣,都已經過世了。”摩頓森說,“而且在美國,我們不給新娘聘禮。”

“她離開母親的時候,有沒有哭?”

“她是和我結婚後才告訴她母親的。”

塔瓦哈停頓了片刻,思索著美國奇特的婚姻習俗。

來到巴基斯坦後,摩頓森曾經受邀參加過幾十次婚禮。在巴爾蒂斯坦,不同的村莊有不同的婚禮習俗,但是他見過的所有婚禮,主題基本都一樣:新娘要表達永遠離開家的痛苦和悲傷。

“通常在婚禮中,會有個很嚴肅的時間段,新娘和她母親抱在一起痛哭。”摩頓森說,“新郎的父親會堆起很多袋麵粉和糖,還答應以後會給更多的山羊和公羊,新娘的父親則是雙手抱胸背對男方,要求對方給更多的聘禮,等到新娘的父親覺得男方給的聘禮足夠合理時,就會轉過身來點頭表示同意。接著,男方的家庭在新娘哭天搶地的時候,硬把她和母親兩人活生生拆開。如果嫁到科爾飛這種偏遠的村落,新娘以後就可能永遠也見不到家人了。”

第二天早上,摩頓森發現早餐盤裏,除了平日的“恰巴帝”薄煎餅和“拉西”酸奶外,還多了顆珍貴的雞蛋,莎奇娜站在通往廚房的走道上驕傲地對他笑著。哈吉·阿裏幫摩頓森剝掉蛋殼兒,一邊解釋著:“這會讓你更強壯,多生些孩子。”莎奇娜則把臉藏在頭巾後頭咯咯笑個不停。

哈吉·阿裏耐心地坐在摩頓森旁邊,看著他喝完第二杯奶茶,先是微笑,然後笑容擴展到整個臉龐。“走,我們去蓋學校!”他說。

哈吉·阿裏爬到屋頂上,要所有科爾飛村民到村裏的清真寺集合。摩頓森帶著從常嘎吉廢棄的飯店找回來的五把鏟子,跟著哈吉·阿裏從泥濘的巷弄走到清真寺,其他村民也紛紛走出家門。

過去幾百年來,科爾飛的清真寺和懷著信仰湧入寺裏祈禱的村民一樣,都在為了適應環境而改變。巴爾蒂人沒有文字,曆代都是用口述方式傳承他們的曆史文化,每個巴爾蒂人都能複誦十幾代甚至二十代前的曆史,因此每一位科爾飛村民都對這幢土牆支撐的木建築了如指掌。這棟建築有超過五百年的曆史,在伊斯蘭教進入巴爾蒂斯坦地區之前,它本是一間佛教廟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