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爾飛待了這麼久,摩頓森還是第一次跨過清真寺的大門進到裏麵。每次走到清真寺附近,他都帶著保持距離的尊敬——跟他對科爾飛的宗教領袖謝爾·塔希的態度一樣。摩頓森不確定這位伊斯蘭“毛拉”對村裏有他這樣一位非信徒有何想法,尤其是還打算讓科爾飛女孩們受教育的非信徒。謝爾·塔希給了摩頓森一個微笑,把他領到廳後的禱告墊。瘦瘦的謝爾·塔希留著灰黑胡子,和大部分住在山區的巴爾蒂人一樣,比他四十多歲的實際年齡看起來要蒼老很多。
謝爾·塔希每天要召喚散居村裏各處的信徒來祈禱五次,而且沒有擴音器幫忙。此時他宏亮的聲音回蕩在小小的室內,他開始帶著大家用一種特別的禱詞召喚真主,請安拉在他們蓋學校時賜下祝福引導。
這次哈吉·阿裏提供了繩子,是當地人編的麻線(當然不是用紅藍尼龍繩交錯編成的繩索了)。他和摩頓森一起量好準確的長度後,把麻線浸在鈣粉和石灰的混合物裏,接著用村裏幾百年來的古法標示施工的位置:他和塔瓦哈把繩子拉緊,然後往地上一彈、留下一條白色線痕,校牆的位置便清晰可見了。摩頓森把五把鏟子傳給大家。五十多位村民挖了一整個下午,學校預定位置的四條邊都挖好了一條一米深、一米寬的長溝。
溝挖好後,哈吉·阿裏對著兩塊巨石點點頭,六名壯丁合力抬起石頭,吃力地移動腳步走到溝邊,把石頭放進麵向“科爾飛喬戈裏峰”的地基角落。接著他讓塔瓦哈把“邱可拉巴”(大山羊)帶過來。
塔瓦哈神情嚴肅地走開,回來時帶著一隻有著高貴彎角的巨大灰色動物。“通常要人拖著,公羊才會跟過來,”摩頓森說,“但這是全村最大的一隻羊,根本就是它拖著塔瓦哈走,塔瓦哈努力撐著才不被它甩開。”
侯賽因的體型可算得上是巴爾蒂人中的相撲選手了,所以一直負責村裏的屠宰任務。巴托羅的挑夫是依據負重量收費的,每二十五公斤為一個負重單位,而侯賽因是有名的高地挑夫,每次至少能背三個單位,從來沒少於過七十公斤。侯賽因從刀鞘中抽出柳葉刀,把刀輕輕放在胡子倒豎的公羊的喉嚨上。謝爾·塔希舉起雙手,合掌放在羊頭上,請求安拉同意取走它的性命,然後對握著刀的侯賽因點頭示意。
穩了穩腳步,侯賽因利落地將刀子送進公羊的咽喉,切斷頸動脈。熱血如泉湧般噴濺在學校的基石上。然後塔瓦哈負責抓著角拎起羊頭,侯賽因用力鋸開公羊的脊椎。摩頓森盯著這隻動物的眼睛,它也回盯著摩頓森,眼神看起來和侯賽因下刀前一樣毫無生氣。
男人們忙著剝羊皮、割羊肉時,婦女們則準備著做飯、煮菜湯。“那天我們幾乎沒做別的事兒。”摩頓森說,“事實上,我們整個秋天都沒什麼進度。所以,我們隻是享受了一頓豐盛的大餐。對於一年隻能吃到幾次肉的村民來說,那頓飯遠比學校重要得多。”
每一位科爾飛村民都分到一份羊肉。整隻羊都被吃得幹幹淨淨,連最後一滴骨髓都被吸幹後,摩頓森加入村民的隊伍,在即將成為學校庭院的預定地點升起火慶祝。月亮悄悄爬過“科爾飛喬戈裏峰”,升上晴朗的夜空,村民們圍著火堆跳舞,教摩頓森誦唱偉大英雄格薩爾王的史詩,以及一首又一首唱不完的巴爾蒂民謠。
巴爾蒂人和大塊頭美國人一起跳著舞,唱著高山王國的征戰之歌,歌頌從巴基斯坦蜂擁而來的帕坦野蠻戰士;歌頌廓爾喀人與巴爾蒂王之間的爭戰。科爾飛的婦女們早已習慣了這個大塊頭,她們臉孔發亮,站在熊熊火光邊,一邊拍掌一邊跟她們的男人唱和。
那一晚摩頓森了解到,巴爾蒂人有著悠久的曆史和豐富多彩的文化傳統,雖然他們的曆史沒有文字可循,其真實性卻並未因此削減。圍著火堆跳舞的一張張麵孔,需要的不是教導,而是幫助,學校將是他們能夠彼此幫助的地方。摩頓森望著學校的預定地點,現在那裏不過是幾條灑了羊血的溝渠。在他回到塔拉身邊之前,也許沒有多少進展,但自從那個跳舞的夜晚起,學校在他心裏開始有了沉甸甸的分量——對他來說,學校已經是真實的了,他仿佛看到學校就矗立在眼前,像滿月銀光照耀下的“科爾飛喬戈裏峰”一樣。摩頓森將臉轉向火光。
塔拉·畢夏的房東不肯把舒服的車庫套房租給夫妻倆,摩頓森隻好把妻子的東西搬一些到他跟杜得辛思基合租的房間,然後把剩下的東西全塞進他的個人儲藏室裏。看著她的書和燈靜立在父親的烏木大象旁,摩頓森覺得妻子和父親的生命也彼此聯結起來了,正如那頭木雕大象一樣:象牙部位纏著燈的電線,象尾則掉在她的牛奶架裏。
塔拉取出她父親留下的一部分錢,買了張雙人床,小小的臥房也因為這張床變得更加擁擠。摩頓森驚奇地發現,婚姻給他帶來了這麼多正麵影響:自打他到加州後,這還是第一次搬出睡袋,睡在真正的床上。而且這麼多年來也是頭一次,他終於可以跟人一起商量、一起討論自他踏上科爾飛的土地後就沒有中斷的艱辛旅程。
“摩頓森越跟我分享他的工作,我就越覺得自己幸運。”塔拉說,“他對巴基斯坦有很深的熱情,他也將這種熱情延伸到他做的其他事上。”
吉恩·霍爾尼博士同樣為摩頓森對喀喇昆侖山區的熱情所感動,他邀摩頓森和塔拉到他在西雅圖的家中一起過感恩節。霍爾尼和妻子珍妮弗準備了一頓超級大餐,讓摩頓森想起他在巴基斯坦時,大家在搶學校時爭著請他吃的那幾頓盛宴。霍爾尼熱切地聽摩頓森講述了所有經過,包括他怎樣被吉普車挾持到可安村,連續吃了兩頓同樣的晚餐;常嘎吉怎樣在庫阿爾都請客,上了整隻犛牛菜肴。摩頓森一口菜都沒動,繼續講述科爾飛的破土典禮——包括宰殺那隻大山羊獻祭,以及整夜的營火和舞蹈。
那個感恩節,有許多事情值得摩頓森感恩。當大家坐在壁爐前,喝著超大高腳杯的紅酒時,霍爾尼開口了。
他說:“你喜歡在喜馬拉雅山做的事情,而且聽起來做得還不錯。為什麼不把這變成你的事業呢?那些爭相請你吃飯、想賄賂你的村莊,他們的孩子也需要學校。但是沒有一個登山界的人會舉一根手指頭幫助這些人,他們腦子裏裝了太多夏爾巴人、太多的佛教徒。如果我成立一個基金會讓你當會長,一年蓋一所學校,你意下如何?”
摩頓森緊握著妻子的手,這個想法好到讓他不敢說話,生怕霍爾尼會突然改變心意。他趕緊喝了一口酒,平複自己興奮的心。
那年冬天,塔拉·畢夏懷孕了。隨著小生命的孕育,杜得辛思基充滿煙臭的公寓也越來越不適合他們。塔拉的母親麗拉從登山圈的朋友那裏聽說了摩頓森新事業的好消息,邀請小兩口兒到蒙大拿州去看她。麗拉住在波茲曼市的曆史街,她的房子充滿了藝術氣息。摩頓森立刻愛上了這個在蓋拉丁山腳下的淳樸城鎮,他決定離開柏克萊,那裏隻有他攀登生涯的回憶。麗拉借給他們足夠的錢付房屋頭期款,於是夫妻倆買下了附近的一棟小房子。
早春時分,摩頓森最後一次關上柏克萊114號個人儲藏室的門,帶著妻子和家當,開著自助搬家貨車來到蒙大拿州,住進了離麗拉家隻有兩條街的小平房。遠離了波蘭雜工的二手煙和14歲的持槍少年劫匪,這棟有清幽圍籬庭院的小房子可以讓未來的孩子們安心地玩耍和成長。
1996年5月,摩頓森在伊斯蘭堡機場填入境表格時,他的筆在“職業欄”那一格猶豫了許久。好幾年來他都寫“登山者”;這一次,他潦草地填入了霍爾尼建議的“會長——中亞協會”。霍爾尼預見,這個組織將如同他創立的半導體公司一樣快速成長,除了在巴基斯坦,還會沿絲綢之路散布到各個“斯坦”地區,推廣學校建設和其他人道主義援助計劃。摩頓森則沒那麼樂觀,蓋好第一所學校都已困難重重,他實在不敢想象霍爾尼所說的計劃。不過令他安心的是,他有了年薪21798元的穩定收入,同時也多了一份任重道遠的責任。
摩頓森從斯卡都寄了封信給穆劄佛,表示願意給他提供一份薪水穩定的工作,希望他到科爾飛幫忙蓋學校。離開斯卡都回到科爾飛之前,摩頓森也拜訪了古拉姆·帕爾維。帕爾維的房子位於斯卡都南部山丘,附近都是翠綠的密林,隔壁就是華美的清真寺,土地是他父親所捐,清真寺則是由他建造完成。在帕爾維被蘋果樹和杏桃圍繞的庭院裏,摩頓森提出了他對未來的保守計劃:先將科爾飛的學校完成,然後明年在巴爾蒂斯坦其他地區再蓋一所學校。他也邀請帕爾維加入。征得霍爾尼的同意後,摩頓森給帕爾維提供一些薪水,補貼他做會計師的微薄收入。
“我馬上就發現,葛瑞格有一顆了不起的心。”帕爾維說,“我們倆都渴望著幫助巴爾蒂斯坦的孩子們。我怎麼能拒絕他呢?”
帕爾維給摩頓森介紹了一位能幹的斯卡都泥水匠瑪克瑪,兩人一起在星期五下午回到科爾飛。走在村裏的新橋上,摩頓森驚訝地看見十多位科爾飛婦女穿著隻有在特別日子才會穿的盛裝迎麵走來。婦女們跟他打招呼後,就忙著去拜訪住在附近村子的娘家,因為那天是星期五,伊斯蘭教的“主麻日”。
“有了橋之後,她們現在可以當天回到村裏,所以每到星期五,科爾飛的婦女們就回娘家探視家人。”摩頓森解釋說,“這座橋變成了聯結母性親情的一種紐帶,讓她們更快樂,不像從前那麼孤單。誰能想到像橋這麼簡單的東西,居然可以給女性帶來那麼多的支撐。”
在遠處的布勞渡河岸上,哈吉·阿裏一如往常,像雕像般站在懸崖的最高處,左右分別站著塔瓦哈和嘉涵,哈吉·阿裏用熱烈的擁抱歡迎他的美國兒子回來,親切地問候他從大城市帶來的客人。
摩頓森看到他的老朋友穆劄佛害羞地站在哈吉·阿裏身旁,非常開心。兩人熱情擁抱,仔細打量著對方的麵容,穆劄佛尊敬地將摩頓森的手拉到自己的心口。
“永青那右?”摩頓森說著傳統的巴爾蒂問候語,意思是“你好嗎?”臉上滿溢著關心。
“我那天其實還好,感謝安拉。”十年後回想當時的情景時,穆劄佛已是即將失聰的老人,他溫柔地說,“隻是有點累。”
那天晚上在哈吉·阿裏家吃晚飯時,摩頓森才知道穆劄佛剛完成一趟曆經十八天的艱苦行程。從斯卡都到科爾飛唯一的路又一次因山崩而中斷,穆劄佛剛陪同日本登山隊往返巴托羅冰川,馬上又帶著一小隊挑夫,每人背上四十公斤重的水泥,徒步二十五公裏山路運往科爾飛。個子瘦小的穆劄佛那時已經六十多歲,前後扛了二十趟水泥上科爾飛,日夜趕路,甚至顧不上吃飯,隻盼著能在摩頓森到達之前把水泥準時送到。
“我第一次在巴托羅冰川遇到葛瑞格·摩頓森先生的時候,他是個非常和善的年輕人。”穆劄佛回憶,“很幽默,喜歡開玩笑,也很願意和我們這些窮協作分享東西。當我找不到他,擔心他可能在冰川上喪生的時候,我整個晚上都沒睡,一直在向安拉祈禱,讓我有機會救他。後來我找到他,我答應要用我所有的力量保護他。從那之後,他就一直在幫助巴爾蒂人。我很窮,隻能貢獻我的祈禱,還有我的力氣,我很高興能給予這些,幫助他蓋學校。後來,我搬完那些水泥回到自己的村子裏,我太太看著我的瘦臉說:‘怎麼回事?你被關進牢裏了嗎?’”說完穆劄佛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