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哈吉·阿裏的課(3 / 3)

第二天清晨,天還沒亮,摩頓森就在哈吉·阿裏家的屋頂上踱起了步子。他現在是一個組織的會長,肩負更重的責任,不光是蓋好這個偏遠村莊的學校而已。霍爾尼對他的信任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寬肩膀上,他決定了,不能再參加沒完沒了的會議和慶宴,必須盡快將學校蓋好。所有村民在工地集合後,摩頓森帶著鉛垂線、水平儀、賬簿跟他們會麵。“蓋學校,就像是指揮交響樂團一樣。”摩頓森說,“我們先用炸藥把巨石炸成較小的石頭,然後幾十個人在混亂中左彎右繞,把一簍簍石頭搬給泥水匠。瑪克瑪像變魔術一樣,用鏟子鏟兩下就把石頭理成整齊的石磚。婦女們則從河裏挑水過來,倒在大坑裏攪和水泥,然後泥水匠把混好的水泥抹在石磚上,一排一排把磚慢慢砌起來。孩子們趁水泥沒幹趕緊衝過來,用小石頭把石磚間的空隙填滿。”

“我們非常興奮,特別想幫忙。”學校老師侯賽因的女兒泰希拉說,當時她隻有10歲。“父親跟我說學校是個很特別的地方,可我不知道學校是什麼,所以跑到工地想看看大家為什麼這麼興奮。家裏每個人都去幫忙了。”

“葛瑞格醫生從他的家鄉帶了些書來。”哈吉·阿裏的孫女,當時9歲的嘉涵說,“裏頭有些學校的照片,所以我大概知道我們要蓋的是什麼了。葛瑞格醫生穿著幹淨衣服很高貴,照片上的孩子看起來也都很幹淨。我當時在想,如果我去上學,也許有一天我也會變得很高貴。”後來她和泰希拉成為了科爾飛學校第一屆的畢業生。

整個六月,學校的牆慢慢築高,但是每個工作日都有一半的工人跑去照顧莊稼或是牲畜,建築進度比摩頓森預期的落後很多。

“我努力扮演嚴格公正的工頭角色。”摩頓森說,“我整天待在工地,從日出到日落,用水平儀確定牆砌得夠平,用鉛垂線量它們夠不夠直。我手裏一直拿著筆記本,眼睛盯著每個人看,焦慮地計算每一塊盧比。我不想讓霍爾尼失望,所以我逼大家逼得很緊。”

8月初一個晴朗的午後,哈吉·阿裏在工地拍了拍摩頓森的肩頭,邀他一起去散個步。老人帶著摩頓森往上走了一個小時,腳勁好得讓比他年輕幾十歲的美國人自歎弗如,但摩頓森也覺得時間正在一點一滴地浪費。當哈吉·阿裏終於在狹窄的岩架上停下來時,摩頓森已經氣喘籲籲。

哈吉·阿裏等到摩頓森喘過氣來,讓他看看眼前的景色。空氣是高山上特有的清新,遠在喬戈裏峰之外,喀喇昆侖山脈內層的冰峰直刺藍天。千米之下的科爾飛,逐漸成熟的麥田一片翠綠,但看起來那麼渺小脆弱,仿佛漂浮在岩石海洋中的生命之舟。

哈吉·阿裏伸手放在摩頓森的肩上。“這些山在這裏已經很久了,”他說,“我們也一樣。”說著他拿出象征村長權威的棕色羊毛“托比帽”,戴在銀白的發梢。“你不能決定山該做什麼。”他語調中的嚴肅把摩頓森震懾住了,一如眼前的景色。“你必須學會聆聽它們。所以我也請你聽我說,因為全能安拉的慈悲,你為我的村民做了很多,我們很感激。但是現在你得再為我做一件事。”

“我願意做任何事。”摩頓森說。

“坐下,不要說話。”哈吉·阿裏說,“你把大家都快逼瘋了。”

“然後他伸手把我的鉛垂線、水平儀、賬簿全都拿走了,快步走回科爾飛。”摩頓森回憶道,“我跟著他走回屋裏,不知道他要到底做什麼。他脖子上一直戴著一個皮串,上頭穿了一把鑰匙。他用鑰匙打開一個褪色的木雕櫃子,把我的東西鎖在裏頭。裏麵放的都是重要的東西,有醃山羊肉、他的禱告珠,還有他那把舊式英國滑膛槍。然後他要莎奇娜備茶。”

在莎奇娜煮“白玉茶”的半個小時裏,摩頓森坐立不安地等待著,哈吉·阿裏則用手翻著他最寶貝的《古蘭經》,專心沉浸在內心世界裏,默念著禱詞。

裝著滾燙酥奶茶的瓷碗在他們手中冒著熱氣,哈吉·阿裏終於開了口。“如果你想在巴基斯坦成功,你就得尊重我們的方式。”哈吉·阿裏邊說邊吹著他的碗,“當你第一次跟巴爾蒂人喝茶的時候,你是個陌生人;第二次,你就是我們的貴客;第三次你再和我們一起喝茶,就已經是我們的家人了,而為了我們的家人,我們會無怨無悔地做任何事,甚至是死。”他把溫暖的手搭在摩頓森的手上。“葛瑞格醫生,你必須花時間去喝這三杯茶。我們雖然沒受過教育,但是我們並不笨,我們已經在這裏生存居住了很久。”

“那一天,哈吉·阿裏教了我這一生最重要的一堂課。”摩頓森說,“我們美國人認為必須盡快把事情做完,我們是個三十分鍾解決午餐、兩分鍾完成橄欖球訓練的國家,我們的領導人認為靠‘震撼教育’式的宣傳活動,就能在攻進伊拉克之前贏得戰爭。哈吉·阿裏教我要花時間喝上三杯茶,把速度放慢,像重視蓋學校一樣,重視和工人之間的關係。他給我上了寶貴的一課,讓我知道從跟我一起工作的人身上,我還有太多東西要學,而不應該自以為是,總想著教給他們些什麼。”

三個星期後,當摩頓森從工頭降級為群眾時,學校的牆已經砌得比他的頭還高,隻差把屋頂蓋上去。常嘎吉偷掉的屋梁再也找不回來了,所以摩頓森又回到斯卡都,跟帕爾維一起監督新梁的采購和製作,確保它們足夠強韌,能頂得住科爾飛嚴冬時的大雪。

意料之中的一場山崩,讓前往科爾飛的路再度中斷。運送木料的吉普車被攔在了二十五公裏外的山下。“第二天早上,帕爾維正和我討論該怎麼辦時,看見一大團塵土往河穀方向移來。”摩頓森說,“哈吉·阿裏不知從哪裏聽說了我們麵臨的困境,連夜發動科爾飛的所有村民步行下山,他們抵達時還在拍手唱著歌,精神好得根本不像一夜沒睡的人。最神奇的是,連謝爾·塔希都來了,還堅持要搬第一包貨。”

“照理村裏的宗教老師不應該做粗重的事情,但他堅持要幫忙,領頭帶著我們這一行三十五個人走了二十五公裏的山路,把屋梁搬回村裏。謝爾·塔希幼年時得過小兒麻痹症,走路有點拐,走這段路對他來說非常辛苦,但他一路笑嘻嘻的,若無其事,帶領我們走上布勞渡河穀。這位毛拉是想用這種方式表達他對教育科爾飛孩子的支持——甚至包括教育女孩子。”

但並非所有布勞渡河穀的人都和謝爾·塔希的看法一致。一個星期後,摩頓森和塔瓦哈站在一起,正讚歎瑪克瑪和他的工人們安放屋梁的純熟技術,忽然聽見一群孩子的喊叫聲。孩子們通報說,有一幫陌生人剛剛過橋,正往村子裏走來。

摩頓森跟著哈吉·阿裏走到橋上方的製高點,看到有五名男子走過來,其中一名看起來像是領頭的,後頭四名身材魁梧的男子手裏拿著白楊樹枝修整成的棍子,邊走邊用棍子敲著手心。領頭的長者身材很瘦,看起來一臉病容,爬上科爾飛時還拄著拐杖。距離哈吉·阿裏一百多米時,他停下腳步,傲慢地要科爾飛的村長走過去迎接他。

塔瓦哈挨近摩頓森,“糟糕,這個人是哈吉·麥迪。”他悄聲說。

摩頓森早聽說過這個人,他是艾斯科裏的村長。摩頓森說:“他像個黑手黨老大一樣控製著整個布勞渡河穀的經濟。巴爾蒂人賣的每一隻綿羊、山羊或是雞,他都要抽成。他也盤剝登山者,用離譜的高價販賣物資。如果有人賣給登山隊一個雞蛋,膽敢不讓他抽成,哈吉·麥迪就會派打手用棍棒修理那些人。”

哈吉·阿裏擁抱過麥迪後,他拒絕了喝茶的邀請。“我就在這兒說話,這樣大家都聽得到。”他對岩壁旁開始聚攏的人群說:“我聽說有個異教徒來到了這裏,企圖用他教的東西毒害穆斯林的孩子,不論是男孩還是女孩。”哈吉·麥迪嚷了起來。“安拉禁止女孩子受教育,我也禁止你們蓋這所學校。”

“我們會把學校蓋好的,”哈吉·阿裏平靜地說,“不管你阻止還是同意。”

摩頓森往前走去,試圖化解越來越濃的衝突氣息,“我們何不先喝茶再討論這件事?”

“我知道你是誰,‘卡飛爾’(拒絕信仰者)。”麥迪使用了形容異教徒最惡劣的詞彙,“我跟你無話可說。”

“至於你,你不是穆斯林嗎?”麥迪轉身對著哈吉·阿裏恐嚇道,“真主隻有一位。你是侍奉安拉,還是侍奉這個卡飛爾?”

哈吉·阿裏拍著摩頓森的肩膀說:“從來沒有人來到這裏幫助過我的村民,我每年付給你錢,但你什麼事也沒幫我們做過。這個人比你好,他比你更當得起我的奉獻。”

哈吉·麥迪的打手蠢蠢欲動,他舉起手作勢要他們先別動。“如果你堅持要留住你的‘卡飛爾’學校,你必須付出代價。”麥迪的眼瞼開始往下垂。“我要十二隻最大的山羊。”

“如你所願。”哈吉·阿裏將背轉向麥迪,借以鄙視他自貶身份的索賄,“把邱可拉巴帶過來。”哈吉·阿裏吩咐道。

“要知道,在這些村子裏,一隻山羊就等於頭胎小孩、珍貴的母牛、家裏的寵物,統統加在一起才及得上它的珍貴。”摩頓森解釋道,“每戶人家的長子最神聖的任務就是照顧山羊,哈吉·麥迪的要求對他們而言簡直是晴天霹靂。”

哈吉·阿裏一直背對著那個外人,直到十二個孩子拖著粗角厚蹄的山羊過來。他從孩子手中接過韁繩,把羊綁在一起。孩子們把他們最珍貴的財產交給村長時,都忍不住低頭啜泣。哈吉·阿裏把哀嚎的羊群牽到哈吉·麥迪麵前,一句話都沒說,把繩頭丟給他。接著阿裏轉過身,把村民們帶回到學校。

“那是我見過的哈吉·阿裏最逆來順受的一次。”摩頓森說,“他剛剛把村裏的一半財產給了那個惡棍,卻還能笑得出來,好像剛中了頭彩。”

哈吉·阿裏停在村民們共同努力蓋起來的學校前。它穩穩地站立在“科爾飛喬戈裏峰”之下,有塗好石灰漆成黃色的石牆,還有能把惡劣天氣擋在門外的厚重木板,科爾飛的孩子們再也不用跪在結冰的地上讀書了。

“不要難過,”他告訴心碎的村民們,“那些羊終究會死的,被吃掉之後就什麼都沒有了,但學校還會在這裏。哈吉·麥迪今天拿走了食物,但我們的孩子卻永遠都能受教育。”

天黑之後,在哈吉·阿裏家的爐火旁,他請摩頓森坐到身邊,然後拿起《古蘭經》,舉在火光前麵,“看見這本《古蘭經》有多美嗎?”哈吉·阿裏問。

“是的,它很美。”

“可是我卻沒辦法讀。”他哀傷地說,“我不識字。這是我這一生最大的悲哀和遺憾。隻要能讓村裏的孩子們永遠不用體會這種感覺,我願意做任何事。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讓他們擁有他們應得的教育。”

“當時我才意識到,”摩頓森說,自打我承諾蓋學校那天開始,一直到經過漫長努力終於兌現的那一天,“任何事情、任何我所經曆過的困難,跟他準備為村民們做的犧牲相比,根本就是九牛一毛。坐在那裏的目不識丁的老人,幾乎一生沒有離開過村子,卻是我遇到過的最有遠見、最有智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