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笑容不該隻是回憶”(1 / 3)

瓦濟裏人是阿富汗邊界上最大的部族,文明程度卻很低……

——1991年版《大英百科全書》

站在破舊飯店的二樓房間裏,摩頓森看到一個失去雙腿的男孩正坐在滑動木板上,一點點向前挪動,試圖穿越混亂的開伯爾市集。男孩看起來還不到十歲,腿上醒目的痂痕說明他是個地雷受害者。費力前進的孩子爬過一處賣豆蔻茶的路邊小攤,他的頭剛及路過的出租車的排氣管。旁邊停著一輛裝載著人工義肢的日產卡車,駕駛員爬上卡車正準備發動引擎。

摩頓森心想,男孩是多麼需要那些像柴火一樣堆在車上的義肢,一副就夠了。但那又是多麼不可能的事。就在這時,摩頓森看到卡車司機往男孩的方向倒車,他不會說當地通用的普什圖語,隻好用烏爾都語大叫“小心”,希望男孩能聽得懂。幸好男孩早就練就了在白沙瓦街頭生存的自我保護能力,在危險即將到來時迅速躲開,爬上了人行道。

白沙瓦是巴基斯坦荒涼西部的首府。科爾飛的學校行將竣工,摩頓森以他的新身份——中亞協會會長來到這座跨立在舊時“大幹線”上的邊城。

白沙瓦是通往開伯爾山隘的大門,在這條貫通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大動脈上,一支空前龐大的大軍正在穿行。白沙瓦宗教學校的學生,用書本換取AK-47步槍和子彈匣,然後向隘口另一端的目的地前進,準備加入軍隊推翻阿富汗的政權。

1996年8月,這支自稱“塔利班”(在波斯語中是“學生”的意思),大部分由青少年組成的軍隊,突擊了賈拉拉巴德——一座位於開伯爾山隘的阿富汗大都市。幾百輛雙廂貨車載著幾千名蓄胡須、纏頭巾、塗黑眼線的武裝少年穿過隘口,而守衛邊境的民兵團隻是站在道路兩旁袖手旁觀。

成千上萬躲避戰亂的疲憊難民開始東湧,遠遠超出白沙瓦郊區難民營的負荷。摩頓森原本打算兩天前離開此地,去勘察幾處可能建學校的地點,但白沙瓦城裏的騷動讓他多留了兩天。茶館裏,大家都在討論塔利班如何閃電般贏得了勝利,帶著自動步槍的男人則胡亂朝天空開槍慶祝。各種謠言傳得比子彈還快:有消息說塔利班的軍隊已經進入阿富汗首都喀布爾的郊區,有的則說已經占領了首都,納吉布拉逃到了法國,還有的說納吉布拉已在足球場上被處決了。

一個富庶沙特阿拉伯家族的第十七個兒子,搭乘一架阿富汗阿利亞納航空公司的私人包機卷入了這場風暴。他的飛機降落在賈拉拉巴德外一處廢棄的航空基地,機上載著數個皮箱,裏麵塞滿了無法追蹤號碼的百元美鈔,以及像他一樣曾經曆阿富汗對蘇戰役的士兵。這個人就是奧薩馬·本·拉登。據說他當時的心情並不好。美國和埃及共同的壓力把他驅逐出了蘇丹的舒適豪宅。逃亡期間,他被褫奪了埃及公民的身份,因此選擇了阿富汗,這個混亂的地方對他來說再適合不過了。

隻不過此處的惡劣環境讓他很不滿意。在向他的塔利班主人抱怨住宿條件太差之後,他就把與日俱增的怒氣發泄在他認為導致他被驅逐的人——美國人身上。

葛瑞格·摩頓森在白沙瓦逗留的那個星期,本·拉登第一次呼籲針對美國人進行武裝反抗:在五千名美軍進駐沙特阿拉伯後,他發布“針對美國人占領兩個聖地的公開聖戰宣言”,鼓動他的追隨者對在任何地方發現的美國人進行攻擊,並且“盡一切努力對他們造成最大傷害”。

與大部分美國人一樣,摩頓森當時並不知道本·拉登是誰,他覺得自己難得親身見證曆史性的戰事,不太願意就這樣離開。另一個大問題是,他很難找到合適的人陪在身邊。離開科爾飛之前,摩頓森曾和哈吉·阿裏討論過他的計劃。“答應我一件事,”老村長說,“不要隻身前往任何地方。找個你能信任的人,最好是村子的首領,然後等他邀請你到他家喝茶。隻有這樣,你才能安全。”

可是,在白沙瓦找個能信任的人,比摩頓森原先想象的要困難得多。這裏是巴基斯坦黑市經濟的大本營,到處充斥著騙子。鴉片、走私軍火和地毯是這個城市賴以維生的商品,所到之處、所見之人,就像他所住的便宜旅館一樣聲名狼藉。他過去五天所住的地方——一幢傾塌的老舊哈維利式旅館,最早本是一位富商的房子,他的房間剛好是當初的婦女瞭望台:房間雖然麵對市集,但由於有砂岩雕刻的細格遮著,婦女們可以在不違反深閨製度的情況下(不能讓男人或陌生人看到),觀看市場的活動。

摩頓森很慶幸有這個藏在窗格後的瞭望台。早上飯店的門房還特別提醒他,外國人最好不要出門。從阿富汗來的爆炸性新聞,極可能對在交戰中被捕的外國人產生毀滅性的影響。

摩頓森在房間裏聽到敲門聲,隨即應了門。嘴上叼著煙,腋下夾著包東西,手上端著茶壺,巴丹·古爾輕巧地轉進了門,他也是飯店的客人。摩頓森之前碰到過這個人,前一晚他們在大廳的錄音機旁,一起收聽BBC有關塔利班攻進喀布爾的新聞。

古爾告訴摩頓森他來自瓦濟裏斯坦,是做生意的:收集中亞地區稀有的蝴蝶賣給歐洲各大博物館。摩頓森猜想他在邊界來回運輸的東西,絕對不隻是蝴蝶,但也沒有進一步追問。當古爾得知摩頓森有意拜訪他的部落地區,也就是白沙瓦的南方時,他自願擔任導遊帶摩頓森到他的村莊拉達鎮去。要是哈吉·阿裏知道這件事,一定不會同意,但塔拉再過一個月就要生產了,外表幹幹淨淨的古爾看起來也是一副可敬的樣子,摩頓森沒有時間再去等待和選擇。

古爾倒了茶後,打開了他帶來的小包裹——外麵包著的報紙上,到處都是留著胡子的男孩們行軍參戰的照片。摩頓森拿起一套大尺寸的白色無領夏瓦兒卡米茲,胸前位置和暗灰色背心部分還有精致的銀色刺繡。

“應該和瓦濟裏人穿的一樣。”古爾甩掉煙蒂,點燃第二根煙,“我在整個市場隻找到這一套比較大的。你能現在就付錢嗎?”

古爾仔細數完盧比,才收進口袋。兩人決定天一亮就出發。摩頓森跟飯店接線生訂了三分鍾的國際長途電話,告訴塔拉他要到一個沒有電話的地方去幾天,並且承諾及時趕回家迎接他們第一個孩子的降臨。

淩晨時分,摩頓森小心翼翼走下飯店的樓梯,因為一用力就可能撐破衣服接縫。到了樓下,一輛灰色的豐田汽車已經等在門前了。摩頓森身上的夏瓦兒緊緊繃在肩頭,褲子更是短到不及小腿肚。古爾帶著令人放心的微笑,告訴摩頓森他突然有生意需要到阿富汗去,不過好消息是,從拉達附近一個小村子來的司機卡恩先生願意帶他到那裏去。摩頓森腦海裏頓生猜疑,動了不想去的念頭,但最後還是小心地壓低頭爬進了車裏。

日出時分,車子往南駛去,摩頓森拉上後座的白紗窗簾,避開車外窺視的眼光。漸行漸遠的城鎮上方,巴拉希薩爾高大蜿蜒的城牆朦朧可見,在明亮的陽光下宛如一條熾熱燃燒著的長帶,又像是即將蘇醒爆發的休眠火山。

從城市往南行駛了百餘公裏,他們進入了巴基斯坦西北邊疆的省份——荒涼的瓦濟裏斯坦。也正因為如此,被視為邊緣人的瓦濟裏人才會吸引摩頓森的注意。

“我想,巴爾蒂人吸引我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們是弱勢民族。”摩頓森說,“他們的資源和人力都少得可憐。”

摩頓森覺得,瓦濟裏人也是弱勢民族。既然霍爾尼指派他擔任一個新組織的負責人:中亞協會會長,他就矢誌要成為這個領域的專家。所以整個冬天,除了陪塔拉去產檢,幫未出生的孩子準備房間,包括貼壁紙、配置全套嬰兒用品之外,他把時間都用來閱讀所有能找到的有關中亞的書。很快他就發現了這個地區的問題:各自盤踞一方的幾派部落,硬是被歐洲殖民者劃歸不同的國家,毫不考慮部落人民自古以來強烈的族群認同。

但沒有一個部落像瓦濟裏斯坦這樣吸引他的注意。這些屬於普什圖族人的部落,以部落為最高效忠對象彼此結盟。從亞曆山大大帝時代開始,任何派軍前來的外來征服者都會遭到激烈的反抗。隨著一支支人數越來越多、裝備越來越精良的軍隊抵達瓦濟裏斯坦,卻一再被擊退,這地區的聲名也傳得更遠。

一小隊當地遊擊士兵殲滅了亞曆山大大帝的幾千名精兵,他隻好命令軍隊繞過這個有“沙漠魔鬼”之稱的地區。英國人的下場也好不到哪兒去,兩次戰役中分別敗給了瓦濟裏人和更大的部落——普什圖族人。

1893年,英軍從瓦濟裏斯坦浴血撤回英屬印度和阿富汗之間的邊界線“杜蘭線”,這條線硬是從普什圖族人的勢力範圍中央切過,這是英國人分割征服這個部落的策略。但是沒有人能夠征服瓦濟裏人。

這個部落為了延續族群而激烈抵擋世上最強大的武力,這讓摩頓森十分欽佩。在攀登喬戈裏峰之前,他也讀過許多有關巴爾蒂人的負麵報道,所以不能確定瓦濟裏人是不是也同樣被外人誤解。摩頓森聽說過許多故事,包括巴爾蒂人對外地人如何粗暴、如何不友善,等等。親身體驗讓他相信,這一切傳言都不是真的,而眼前還有更多被棄絕的人需要他的幫助。

汽車進入瓦濟裏斯坦之前,經過了六個軍事檢察站,摩頓森每次都以為自己會被攔下來,被勒令掉頭回去。在每個檢查站,哨兵們都會拉開車窗的簾布,仔細端詳這個大塊頭外國人,看著他滿身大汗地塞在小得離譜的夏瓦兒服裝裏。但每一次,卡恩都會從身上那件飛行皮夾克的口袋裏掏出足夠多的盧比,讓車子能繼續前行。

摩頓森對瓦濟裏斯坦的第一印象是,這裏的人竟然能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生存,著實令人佩服。他們沿著碎石路往前開,穿過布滿黑色卵石、沒有任何植物的平坦河穀。河穀上的石頭收集著沙漠中的陽光,同時也發散出熱氣,整個地方看起來像發高燒出現的幻夢。

在地圖上看,從此處再往西十五公裏,那些棕黃荒涼的山嶺,有一半是屬於巴基斯坦的領土,另一半則屬於阿富汗。摩頓森心想,在這個無法防禦的荒涼之地劃下這樣的邊界線,英國人相當富有幽默感。五年後,美國軍隊會意識到,追捕對此處地勢了如指掌的遊擊隊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裏的山洞比山還要多,而在山隘來來去去的走私者,對每個洞的位置都了如指掌。據自稱曾保護過本·拉登的當地人說,在跨過邊界處的托拉波拉迷宮裏,美國情報人員勢必會受到阻礙,無法防堵本·拉登和他的基地組織黨羽逃往瓦濟裏斯坦。

車子開過布滿黑色卵石的地段,恍如進入了中古時期。巴基斯坦士兵占據著英國人先前建的堡壘,瓦濟裏族人修的一座座軍事建築在道路兩旁的岩石高地上矗立著,每一座都讓人難以察覺——四周被二十英尺高的土牆圍起來,上頭還加蓋著槍樓。摩頓森原先以為槍樓頂上晃動著的是稻草人,直到車子走近才發現是槍手,從步槍的瞄準鏡裏虎視眈眈地望著他們從河穀底部一路開到這兒。

摩頓森一行路過一間間非法槍械工廠,瓦濟裏工匠正用純熟的技巧製作各種自動化武器。接著,他們抵達瓦濟裏斯坦最大的本努城,車子在擁擠的驢車和卡車間穿梭,準備找地方停車用午餐。在一間茶館裏,當司機卡恩去找商店推銷自己的香煙時,摩頓森在確保夏瓦爾不被撐破的情況下,伸了伸身子,試著和臨桌的長者套套近乎——哈吉·阿裏勸他找的那種長者。隻不過他的烏爾都語隻換來一堆白眼。他下決心,回到波茲曼後一定要花點兒時間學帕施圖語。

走過塵土飛揚的大街,高牆背後,就是某些宗教極端分子修建的學校。兩年後,美籍塔利班分子約翰·沃克·林德就曾走進這裏。據說,林德從陽光明媚的加州馬林郡來到此地,在被瓦濟裏斯坦的太陽曬得頭暈後,穿過山隘進入天氣較為溫和的阿富汗境內,走進一位沙特阿拉伯人援助的學校就讀——那人正是本·拉登。

整個下午,摩頓森他們繼續往瓦濟裏斯坦深處開,他讓司機教的幾句帕施圖問候語也都派上了用場。

“當地的景色真是荒涼到難以置信,但也有著荒涼的美麗。”摩頓森說,“我們進入了當地部落居住的核心地區,能到這麼遠的地方來,我非常興奮。”

太陽西沉時,他們抵達了喀蘭嘎克爾村莊——司機卡恩的家鄉。說是村莊,其實不過是在砂岩清真寺的左右兩旁開了兩間雜貨店,有種走到世界盡頭的荒涼感。一隻滿身塵土的花色山羊懶洋洋地躺在路中央,渾身攤開。較大的那家店鋪後頭有間倉庫,卡恩跟裏頭的人打招呼,把車開了進去,這樣晚上過夜會比較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