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笑容不該隻是回憶”(2 / 3)

倉庫裏的景象讓摩頓森一下子緊張起來。六個胸前交叉掛著子彈帶的瓦濟裏人坐在條板箱上,身子半陷在箱子裏,唧著水煙筒抽大麻。牆邊堆著一箱箱的火箭炮、火箭筒,還有全新的蘇製AK-47步槍。忽然他注意到,在佳得樂飲料和歐蕾保養品箱子後頭,有支軍用的野外無線電接收天線探出了頭——他知道自己犯了大錯,闖進了一個有組織的走私集團的大本營。

和所有的普什圖人一樣,瓦濟裏人謹守著族人不成文的規定,中心思想包括有仇必報,以及對家人、財產和土地的捍衛;但同樣也包括庇護,亦即對尋求幫助的客人進行款待和提供保護。因此,安全的秘訣在於以客人而非入侵者的身份出現。摩頓森穿著他可笑的衣服爬出車外,試圖讓自己成為前者,因為在天黑後另找地方過夜,實在很困難也很危險。

“我把所有會說的巴爾蒂話都用上了,盡可能尊敬地跟每個人打招呼。”摩頓森說,“加上一路上卡恩教給我的一些帕施圖語,我問候每個人以及他們的家人是否健康。”

許多瓦濟裏人在對抗蘇聯軍隊的“聖戰”中,企圖將蘇聯從阿富汗普什圖的土地上趕走時,是和美國的情報單位並肩作戰的,因此當時他們看到美國人還會親切地問候——不過五年後,當美國的B-52轟炸機對這片山區進行地毯式轟炸時,他們對美國人的態度就截然不同了。

其中最髒的一位,身上聞起來仿佛有“哈希什”油從毛孔中滲出來,他遞給摩頓森一根煙筒,但摩頓森盡可能禮貌地拒絕了。“我應該抽兩口交個朋友的,但當時我相當緊張。”摩頓森事後說。

卡恩用帕施圖語跟這幫人中一名年紀較大的高個兒男子熱烈交談,討論該拿這個外國人怎麼辦。男子戴著玫瑰色的飛行員眼鏡,濃厚的小胡子像蝙蝠似的盤踞在嘴唇上方。他們的談話結束後,司機從水煙筒裏深吸了一口煙,轉身麵向摩頓森。“哈吉·米爾紮很高興邀請你到他家。”煙氣在他的齒間流動。摩頓森原本緊繃的肩膀徹底放鬆下來,現在他不會有事了,他是客人了。

他們在黑暗中爬升了半個小時,沿途經過成熟的無花果樹,聞起來就像瓦濟裏人衣服上飄來的哈希什油般香甜。一行人安靜地走著,隻聽見槍托撞在子彈帶上很規律的聲音。入夜前的最後一抹日光消逝,籠罩著阿富汗的紅暈逐漸褪去。在山頂的一處房舍外,哈吉·米爾紮喊了幾聲,嵌在六米高土牆裏的厚重木門那邊傳出開門閂的聲音,接著門被慢慢地推開。一個大眼睛的守衛舉著煤油燈仔細端詳摩頓森,好像打算把他的AK-47步槍在摩頓森身上試一試。哈吉·米爾紮低聲說了幾句話後,守衛才站到一旁放一行人進門。

“我們不過從現代世界開了一天的車,但當時感覺已經回到了中世紀。”摩頓森說。屋子的牆實在太高,閃爍的油燈隻能勉強提供一絲微弱的光亮。院子裏有座十幾米高的槍樓,狙擊手能輕鬆解決任何不速之客。

摩頓森和司機被領到屋子中央,一間堆著許多墊子的房間。在傳統的茶飲“欣茶”(用豆蔻調味的綠茶)送來之前,司機已經用皮夾克蓋著頭倒在了墊子上,鼾聲隨之響起。哈吉·米爾紮先行離席去看晚飯準備得怎麼樣了,因此在晚飯送來之前,摩頓森隻能坐在房裏,對著他留下的四位同黨,喝了兩個小時異常安靜的茶。

“滿南都帶。”哈吉·米爾紮回到房裏用普什圖語宣布,意思就是“晚餐”。烤羊肉的香味兒把卡恩勾了起來。他一看到羊肉,立即和另外十幾位瓦濟裏人一樣拿起匕首大塊割肉吃。仆人緊接著送上了一大盤冒著煙的“卡布裏皮勞”——用紅蘿卜、丁香、葡萄幹和飯一起煮的菜飯,但這些人的眼裏隻有烤羊肉。他們用長匕首削砍羊肉,把羊筋從骨頭上撕下來,用刀背把肉塞進嘴裏。“我以為巴爾蒂人吃肉時已經夠津津有味了,”摩頓森說,“但這是我吃過的最原始、最野蠻的一頓飯。經過十分鍾的撕扯和大啖,整隻羊隻剩下骨頭,那些人則在一旁打著飽嗝,用手抹去沾在胡子上的油膩。”

吃撐的瓦濟裏人躺在墊子上,一邊囈語,一邊點起水煙筒和香煙。摩頓森接過其中一位遞來的羊肉味兒香煙,盡忠地抽到隻剩一截煙屁股,他覺得這是客人應該表現的態度。還不到午夜,摩頓森的眼皮已經開始打架了,一名男子鋪開墊子讓他睡在上頭。在陷入睡夢前,摩頓森看著戴頭巾的男子模糊的身影,心想自己做得還不賴,至少他已經和一位部落領袖有接觸了,不管那個人看起來多麼沉迷於哈希什油毒品。或許明天可以再請他介紹更多的人,了解一下村裏人對建學校有什麼想法。

一陣喊聲驚醒了摩頓森,夢中他正在可安村,聽著將宗帕衝阿克瑪路大吼,為什麼村裏需要的是一所登山訓練學校而不是給一般孩子的普通學校。他坐起身,被眼前的景象弄糊塗了:一盞汽燈在他麵前晃動,投射在牆上的怪異人影也晃來晃去。燈後是一根AK-47的槍管——摩頓森整個人立刻清醒過來,因為槍管正對著他的胸口。

持槍的是個虯髯男子,頭上纏著灰色頭巾,嘴裏用摩頓森聽不懂的語言吼叫著。淩晨兩點,摩頓森剛剛睡了兩個小時。他努力思考著,想搞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比起眼前八名男子手持武器對著他的事實,從極度缺覺的狀態中硬被弄醒更讓他難受。

他們猛地拉起摩頓森的腳,粗魯地把他拖到門邊。摩頓森在昏暗的房內尋找著卡恩以及哈吉·米爾紮的同夥,卻發現隻剩下了他一個人。男子們冷酷的手緊抓著他的兩隻手臂,拖著他走出門閂沒扣的屋舍大門。

有人迅速從後麵用一條長頭巾把摩頓森的眼睛蒙住了。

“我心想,已經這麼黑了,我還能看到什麼?”摩頓森說。一行人帶著他在雙重的黑暗中走下山路,逼著他走快一點,他穿著沒跟的拖鞋踢到石頭跌倒了,他們就把他拉起來。來到山口處,一群人七手八腳地把他塞上一輛卡車,接著一個個東堆西疊在他身上。

“車開了大概四五十分鍾,”摩頓森說,“我終於清醒了,開始不停地發抖,一方麵是因為沙漠裏很冷,另一方麵是很恐懼。”壓著摩頓森的男子們開始用帕施圖語激烈爭論,摩頓森猜想他們是在討論該如何處置自己。但他們為什麼要抓他呢?這群土匪闖進來的時候,為什麼哈吉·米爾紮的武裝守衛沒有開槍呢?當想到這群人很可能根本就是米爾紮的同夥時,那感覺像被人在臉上重重打了一拳。緊壓著他的綁匪們身上散發著濃重的煙味兒和體臭,摩頓森覺得,卡車每往前多走一分鍾,他離深愛的妻子就遠了一重。

卡車駛下公路,開始沿地上的車轍爬升。摩頓森感覺司機踩了刹車,停車前又來了個急轉彎。許多隻強有力的手把他帶下車壓在地上。他聽到開鎖的聲音,一扇大鐵門打了開來。摩頓森跌跌撞撞地被推進了門。一行人走進一條走道,腳步聲在長長的走道間回響著,接著他被帶進一間漆黑的房間,厚重的門關上後,有人解開了他的蒙眼布。抓他手臂的人用力很猛,把他的前臂都抓青了。

這是一間不大但天花板很高的房間,房間大約有三米寬,七米長,唯一的小窗從外麵關上了,窗台上有盞煤油燈亮著。摩頓森轉向那些把他帶到這兒來的人,告訴自己不要驚慌,他試著控製自己緊張的心,想做些詼諧幽默的小事,任何能讓這些人發揮點同情心的小事——但他卻失望地看到,厚重的門很快被關上了,接著是令人沮喪的鎖門聲。

肮髒的地板上鋪著毯子和墊子。本能告訴摩頓森,與其在房裏焦慮地踱來踱去,擔心不一定會發生的事,不如先好好睡一覺。於是他躺在墊子上,雖然腳露在墊子外頭一大截,他還是把有黴味兒的羊毛毯拉到胸前,睡了一場安穩覺。

摩頓森再度睜開眼睛,看到兩名綁架者蹲在他身邊,日光正從窗戶的板條間流瀉進來。“茶。”離他較近的男子幫他倒了一杯溫熱的綠茶。摩頓森假裝非常享受地喝著塑料杯裏的茶,一邊對著兩人微笑,一邊乘機打量他們。

兩名男子臉上都露出長期戶外生活的風霜,也有貧困留下的清楚的痕跡。兩人應該都是五十多歲的年紀,糾結的胡須濃密得像是野狼的皮毛。幫摩頓森倒茶的那名男子額頭上有道深紅色的傷痕,摩頓森猜想應該是彈片造成的傷口,要不就是子彈擦傷的。最終他認定,他們應該是當年對抗蘇軍的阿富汗遊擊士兵。但這些早該退伍的軍人在這裏做什麼?他們又打算怎麼處置他呢?

摩頓森喝完了茶,用手勢說明自己想上廁所。守衛們把蘇製步槍甩在肩上,帶著他進了院子。高達七米的圍牆擋住了外麵所有的景色,在屋子遠處的角落,一名守衛正在高處站崗。臉上有傷痕的男子用槍管比了比一旁的門,摩頓森走進一間蹲式廁所,他想關上門,男子立刻用腳把門擋住,讓門敞開著,還跟著站進了廁所。另一名男子則一直在門口監視。

“我在當地一直用這種舀水衝的蹲式馬桶。”摩頓森說,“上完廁所後要把自己清理幹淨,有兩個大男人盯著,那簡直是精神折磨。”

摩頓森上完廁所後,守衛們用槍指著剛才走過的路,一路用槍管戳著他走回房間。摩頓森盤腿坐在墊子上,試圖和他們交談,但守衛們對他的比手畫腳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兩人坐在門邊,一筒接一筒抽著水煙,完全不理會他。

“我開始覺得十分沮喪。”摩頓森說,“當時心想,這可能會耗很久。那種感覺比……一下子就結束更令人難捱。”房間唯一的小窗戶是關著的,油燈的火越來越小,整個房間如同夜晚般昏暗。此時摩頓森的沮喪遠遠大過恐懼,隨著時間慢慢逝去,他昏昏沉沉打起了瞌睡。

好不容易等意識清醒,摩頓森注意到墊子旁邊有樣兒東西,撿起來一看,是一本破舊的美國《時代》雜誌,1979年11月出版,已經過期17年了。

摩頓森信手翻著破舊的陳年雜誌,這一期上詳細介紹了伊朗的人質危機。幾張人質照片讓他心裏亂成一團:幾個眼睛被蒙起來的美國人遭到瘋狂的群眾的嘲笑辱罵。這本雜誌是故意放在這裏傳達什麼訊息嗎?或者這是某種好客的表示,是主人手邊僅有的英文書籍?他偷瞄了一眼看門的守衛,想從他們的臉上尋找些蛛絲馬跡,但兩人繼續抽著水煙安靜交談,對摩頓森毫無興趣。

除了繼續讀雜誌,摩頓森無事可做。他把書移個角度,借著煤油燈的微弱火光,讀了一篇美國人質在德黑蘭被嚴酷折磨的報道。美國駐德黑蘭大使館被占領後,五名秘書及七名黑人警衛遭到挾持,隨後獲得釋放,這篇報道就是說明當時被挾持的細節。摩頓森這才知道當時的黑人人質是在一場記者招待會上被釋放的。

被挾持的海軍中士蘭道·梅波斯指出,當時他被迫錄音宣讀讚美伊朗革命的宣言,他們警告他,如果念錯就會被射殺。

會說一些波斯語的卡西·琴·可羅思則說,她曾試著和一位女性守衛聊天,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獲釋的原因。

人質被迫在手腳受縛的情況下睡在地上,隻有在吃飯、上廁所以及想抽煙時,他們的手才能暫時鬆綁。“我們當中有些人實在很想讓鬆綁的時間延長些,所以連不抽煙的人後來都開始抽煙了。”一位名叫伊麗莎白·蒙田的女人質說。

《時代》雜誌的編輯們提出了一條不祥的預言,作為當期特別報道的結論:“白宮已經準備好接受一個殘酷但很有可能的事實——人質會在德黑蘭度過今年聖誕節。”有十七年的後見之明,摩頓森知道記者絕對無法想象,那些人質的噩夢是在四百四十四天後,也就是曆經兩個聖誕節,才徹底結束。

摩頓森放下雜誌,心想至少他的手腳沒有被綁起來,也還沒有人威脅要射殺他,情況還不是那麼糟。不過要在昏暗的房間裏關上四百四十四天,實在是無法想象的恐怖。他不會說帕施圖語,但他可以嚐試卡西·琴·可羅思用的方法——下定決心要找些方法和守衛溝通。

第二晚,用過“達爾”豆子菜湯和“卡布裏皮勞”菜飯後,摩頓森幾乎整夜沒睡,思索各種可能的策略,又都一一推翻。那本《時代》雜誌談到,俘虜人質的伊朗人懷疑有些人質是美國中情局的人,這難道是他被綁架的原因嗎?他們是不是懷疑他是被派來偵查“塔利班”新局勢的中情局探員?確實有可能。但以他有限的語言能力,絕不可能將想為巴基斯坦孩子們做的事解釋清楚,所以隻好先打消這個念頭。

莫非他們想要的是贖金?雖然他仍對瓦濟裏人抱著一絲希望,希望他們是被誤解的善良部族,但他不得不承認“錢”的確有可能是他們的動機。但同樣地,他不可能用帕施圖語說服他們相信自己沒錢——這太荒唐了。或者,他被綁架是因為他是個異教徒?當門口的守衛們因為吸了大麻而睡得格外香甜時,反複思索的摩頓森越想越覺得,最後一個答案的可能性最大。感謝他的裁縫師,或許自己不需要會說他們的語言,就能影響那些綁架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