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笑容不該隻是回憶”(3 / 3)

第二個早晨,當守衛來叫醒摩頓森喝茶時,他已經起床了。“《古蘭經》?”他說,一邊模仿著虔誠翻閱經書的動作。守衛馬上就明白了,因為阿拉伯語對全世界的穆斯林來說,都是值得尊敬的語言。頭上有傷痕的男子用帕施圖語說了些摩頓森無法理解的話,不過他選擇把這番話當成是同意的表示。

但直到第三天下午,一名長者才帶著一本綠絲絨封麵的《古蘭經》出現,摩頓森猜想他是村裏的毛拉。摩頓森用烏爾都語感謝他,但老人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

摩頓森躬身假裝讀經,口中誦念他在拉瓦爾品第的裁縫店裏學會的一些古蘭經經文。灰發毛拉點了一下頭仿佛很滿意,然後就離開了。摩頓森想起哈吉·阿裏,他也看不懂阿拉伯文,但也和自己一樣溫柔地翻著經書。想起哈吉·阿裏他心裏升起一陣溫暖,忍不住微笑起來。

摩頓森一天祈禱五次。每當他聽到附近清真寺傳來的呼喊聲,就在遜尼派的土地上用遜尼派的方式祈禱,然後凝視著《古蘭經》。他不知道這個計劃能否奏效,因為兩名守衛對他的態度絲毫沒有改變。不讀《古蘭經》的時候,他就翻《時代》雜誌解悶。

他決定不再讀人質危機的故事,因為每讀一次,整個人就嚴重焦慮一次。雜誌裏有一篇介紹當時總統候選人的文章,讓他整整三十分鍾忘記了周圍的環境。那個人就是羅納德·裏根。

“現在是我們放下擔心別人是否喜歡我們,讓世界再度尊敬我們的時候。”裏根告訴《時代》雜誌的編輯。“沒有人能夠再挾持我們的人民。”

摩頓森心想,十七年後,在克林頓總統的努力下,世界對美國的尊敬終於開始穩定上升,但這對被囚於此地的他又能有什麼實際幫助?即使美國外交官願意拿國家的聲望來換取他的自由,可是,根本沒人知道他在哪裏。

第四天和第五天緩慢過去,唯一的區別隻有從窗縫透進的光線。夜裏,短暫激烈的自動武器交戰聲在屋外回蕩,接著是槍樓上傳出的零星回擊。白天,摩頓森從百葉窗的空隙偷偷往外看,外麵也是一派光禿禿的景象,對他一點兒幫助也沒有。摩頓森急著想找些方法,讓自己停止擔心,但《時代》雜誌裏僅有的幾篇文章,不論是對“斯坦福-比奈特智力表”文化偏差性的評論,還是對向日葵為何能成為北達科他州新經濟作物的無聊解釋,越讀越沒意思。

隻有廣告頁提供了良藥,它們是他眺望家鄉的窗戶。

第五天夜晚,一股黑色的絕望浪潮從腳底開始往上漫,湧至他的膝蓋,幾乎要把他整個人淹沒。他像隻小羊一樣思念遠方的塔拉,他想起曾在電話中告訴她一兩天後就會回家,想到自己完全沒辦法安慰即將分娩的她,心痛不已。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隻求再看一眼他們結婚那天拍的照片。照片中,在那輛載著他們展開美妙旅程的街車前,她偎依在他的臂彎裏,整個人笑得明媚如花——那是他見過的最快樂的她。摩頓森咒罵自己,竟然把放有照片的皮夾留在了白沙瓦旅館的背包裏。

摩頓森憑頑強的意誌力抵抗著抑鬱,不讓絕望的黑潮繼續上升。他翻著雜誌,懷念著陽光溫暖的世界,尋求內心的片刻安寧。他的目光停留在雪佛蘭汽車的廣告上,畫麵上的美麗女子坐在標榜安全、省油、有木質儀表板的前座上,轉頭對後座兩個可愛的孩子微笑。溫馨的畫麵讓他忘記了眼前的處境。

將近兩個小時,摩頓森一直盯著柯達相機的跨頁廣告。一棵聖誕樹上,像掛裝飾品一樣掛著一張張相片,看得出那是一個幸福快樂的家庭。氣質高貴的祖父穿著舒適的紅色睡袍,正在教金發的孫子操作新玩具——一根釣竿。笑容滿麵的母親一邊看著孩子拆開禮盒,拿出一頂橄欖球安全護帽,一邊逗弄著剛出生的小狗。摩頓森想起童年時在非洲度過的聖誕節,那棵他們每年都要擦拭一遍的小小塑料鬆樹,最像照片中的這棵聖誕樹。他心中緊抓著從另一個世界拋過來的救生圈,那是一個沒有煤油味兒的房間,一個沒有這些凶惡男人的世界。

第六天破曉,他的眼淚落在了潔碧口腔衛生日用品的廣告上。廣告標語寫著,“笑容不該隻是回憶。”紙上冷冰冰的信息,說明“一種叫做牙菌斑的細菌在牙齦線下生長繁殖”,但摩頓森關注的不是這些文字,讓他失控流淚的是照片中那個站在磚房陽台上合影,三世同堂的美國家庭。他們一致的燦爛笑容和彼此依偎的姿態,隱含著對彼此的愛與關心,如同他對塔拉的感情,但在這裏卻沒有人會這樣對待他。

摩頓森感覺到有人站在他身邊,抬起頭,看見一位高大男子的眼睛。男子的銀色胡須修剪成學者樣式,他帶著微笑用帕施圖語和摩頓森打招呼。接著他用英文說:“你一定是那個美國人。”

摩頓森激動地站起身跟他握手,卻覺得天旋地轉。過去四天裏,越來越沮喪的他,除了茶和米飯,一直沒吃其他食物。男子扶著他的肩膀把他穩住,然後叫人把早餐送來。

摩頓森一邊吃著溫暖的“恰巴帝”,一邊彌補六天沒說話的痛苦。他問起男子的姓名,男子停頓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就叫我卡恩吧。”卡恩是瓦濟裏斯坦地區菜市場的名兒,載他到瓦濟裏的司機也叫“卡恩”。

卡恩雖然是瓦濟裏人,卻在白沙瓦的英國學校受過教育,滿口當年學過的漂亮英文發音。他沒解釋為什麼到這裏來,但可以想見,他是被找來評估這個美國人的情況的。摩頓森把自己在巴基斯坦的工作描述給他,連喝了好幾壺綠茶才把故事說完。他解釋,自己想為巴基斯坦最窮困地區的孩子蓋幾所學校,因此到瓦濟裏斯坦來看看這裏是不是需要他的幫助。

摩頓森焦慮地等著卡恩的回應,希望聽到這一切不過是場誤會,自己很快就能回家,但他卻無法從眼前身形壯碩的男子身上得到放心的答案。卡恩拿起《時代》雜誌隨手翻著,停在一頁有關美軍的廣告上,摩頓森立即產生了一種危機感。卡恩指著一位在操作戰地收音機、身穿迷彩裝的女兵,對摩頓森說:“現在你們美國軍隊都送女人來打仗,是不是?”

“一般來說並不會。”摩頓森回答,努力搜索著更好的詞彙和說法。“但我們國家的女性有選擇職業的自由。”他發現即使是這樣的回答,都含有冒犯的意思。他的腦子飛快地轉著,想找些可能讓他們產生共鳴的話題。

“我的妻子很快要生下我們的第一個孩子,一個‘卓一’,兒子。”摩頓森說,“我得回家迎接他的到來。”

幾個月前塔拉曾經做過透視,摩頓森見過模糊的照片,知道即將出生的是個女兒。“但我知道對穆斯林來說,第一個兒子出生是件大事。”摩頓森事後說,“說這個謊讓我很難過,但我覺得如果告訴他們我兒子要出生了,他們有可能因此放我走。”

卡恩繼續對著美軍的廣告皺眉,仿佛壓根兒沒聽到摩頓森說話。“我已經告訴妻子我會回家。”摩頓森懇求著,“我想她一定非常擔心,我能不能打電話告訴她我沒事?”

“這裏沒有電話。”自稱卡恩的人回答。

“你能帶我到巴基斯坦軍隊的崗哨嗎?我可以從那裏打電話回家。”

卡恩歎了口氣。“恐怕那不太可能。”他直視著摩頓森的眼睛,一抹逗留的眼神暗示了他不能自由表達的同情。“別擔心,”他一邊說,一邊收拾茶具準備離開,“你不會有事的。”

到了第八天下午,卡恩再次來看摩頓森。“你喜歡足球嗎?”他問。

摩頓森飛快地思考這個問題潛藏的危險性,最後判斷危險應該是零。“當然。”他說,“我在大學時也打球。”當他從美式英文轉換成英式英文時,才想到卡恩指的應該是英式足球,而不是美式足球即橄欖球。

“那麼我們可以請你觀賞一場球賽。”卡恩招手示意摩頓森走到門邊。“來吧。”

他跟著卡恩走出沒上鎖的前門。走進寬闊的空地時,他感到有些暈眩——這是一個星期以來,他第一次有機會觀察監牢周圍的環境。

在一條往下走的碎石路盡頭,從一棟清真寺尖塔旁邊,可以望見公路把河穀分成了兩半。比較遠的那一邊,大約一公裏多一點開外,就是巴基斯坦軍隊的崗哨。摩頓森心裏閃過逃跑的念頭,但立刻想起了槍樓上的狙擊手。他順從地跟著卡恩爬上山,到達一處寬闊的岩石平地。在那裏,他驚訝地看見二十多個大胡子年輕人熟練地踢著足球,奮力想把球踢進空軍火箱做成的球門。

卡恩客氣地將他帶到球場邊一張白色塑料椅坐下。摩頓森認真觀看比賽,球員們踢起的陣陣塵土,沾到兩人濕透的夏瓦兒卡米茲上。突然間槍樓傳來一陣叫聲,哨兵看見巴基斯坦軍隊的崗哨上有動靜。“真是對不起。”卡恩說著迅速把摩頓森帶回高牆裏。

那天晚上,摩頓森輾轉反側,始終睡不著。從卡恩的舉止和別人對他的尊敬程度來看,卡恩很可能是個新上任的塔利班指揮官。但這對自己有什麼意義?觀看足球賽是不是他很快會被釋放的跡象?或者是處決他之前的最後一根煙?

淩晨四點鍾,他們再度到小囚房帶摩頓森出去的時候,他得到了答案。卡恩親手給他係上眼罩,在他肩上披了件毯子,客氣地領著他的手走出去,坐進載滿了人的卡車。

“那個時候,在‘9·11’之前,把外國人斬首並不普遍。”摩頓森說,“雖然我覺得被射殺不算是太糟的死法,但想到塔拉將要獨自把我們的孩子帶大,而且可能永遠不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就難過得發瘋。我可以預見她永無止境的痛苦和懷疑,那是生命中最可怕的情形。”

卡車上的風很大,有人給了他一根煙,但是他回絕了。他不想再保持客氣的形象,煙味兒也不是他想留在口中的最後味道。卡車開了半個多小時,摩頓森拉緊毯子,還是忍不住渾身發抖。卡車轉下一條泥巴路,駛向密集的開火聲響時,他整個人嚇出了一身冷汗。

司機踩下刹車,卡車滑進了震耳欲聾的巨大槍聲中,那是幾十支AK-47步槍自動連發的結果。卡恩解開摩頓森的眼罩,推推他的胸膛。“你看,”他說,“我告訴過你船到橋頭自然直,萬事會有最好的結果。”越過卡恩的肩膀看去,幾百名高大蓄胡的瓦濟裏人正圍著營火跳舞,一邊朝天空開槍。從他們被火光照亮的臉上,摩頓森驚奇地看到了歡喜,而非嗜血。

和他一起坐卡車來的人們歡呼著跳下車,朝天空一陣亂開槍,就加入熱鬧的人群。天應該快亮了,摩頓森看到營火上煮著熱騰騰食物的大鍋和烤著的羊肉。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一邊喊,一邊跟著卡恩走進狂歡的人群,不太相信八天來經曆的危險已經奇跡般地結束了。“為什麼我會在這裏?”

“我最好不要告訴你太多。”卡恩也大喊著回答,企圖蓋過槍聲。“就是說我們曾考慮另外一種……可能性。有些爭執,可能讓我們有大麻煩。但‘支爾格’(長老會議)把問題解決了,所以我們現在舉辦慶祝會,慶祝送你回白沙瓦的宴會。”

摩頓森仍然不太相信他,但一把盧比鈔票被塞進了他的口袋,他終於相信苦難已經結束——那位額頭上有子彈擦傷的守衛踉踉蹌蹌走向他,笑臉泛著營火和大麻的紅光,他揮著一疊髒兮兮皺巴巴的粉紅色盧比鈔票,一股腦兒塞進摩頓森夏瓦兒的胸前口袋裏。

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摩頓森,轉向卡恩尋求解釋。“給你的學校!”他對著摩頓森的耳朵喊,“所以,如果安拉願意,你可以蓋很多很多所!”

另外幾十位瓦濟裏人也暫時停下來,上前擁抱摩頓森,有的給他帶來冒著煙的烤羊肉,有的同樣捐了一堆錢。天放亮時,摩頓森的肚子和夏瓦兒口袋都脹得鼓鼓的,八天來緊緊壓在胸口的恐懼終於弭平了。

滿目暈眩之際,他也加入了慶祝的行列。羊肉的油脂從他長了八天的胡子上滴下來,摩頓森跳著原以為早已遺忘的坦桑尼亞舞步,周圍的瓦濟裏人大聲喊著給他助興。他在狂喜中舞著,放縱地舞著——為那失而複得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