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生與死間的對立,已被砍斷。
不要攻擊或刺戮或逃逸,不再有限製或被限製。
一切都融入燦爛無垠的自由中。
——《格薩爾王傳》
一輛樣子奇怪的小型車停在摩頓森家的車道上,濺滿泥巴的車體幾乎看不出底漆的顏色。特製車牌上寫著“嬰兒捕手”。
摩頓森走進舒服的家裏,驚喜地發現這間寧靜的老房子竟然屬於自己,每當回家時這種感覺都要出現一次。他把從市場買來的東西放在廚房的桌子上,裏頭有一堆塔拉想吃的東西,新鮮水果,還有三四種不同口味的哈根達斯冰激淩。然後轉身上樓找妻子。
她在樓上的小臥房裏,一位身材高大的婦女在身旁陪著。“親愛的,蘿貝塔在這裏。”塔拉臥在床上對摩頓森說。
摩頓森印象中嬌小的妻子,現在像顆過熟的水果一樣大了好幾號。他在巴基斯坦待了三個月,才回到波茲曼一個星期,現在還沒有完全適應。他對坐在床邊的助產士點點頭:“嗨。”
“你好。”蘿貝塔有點兒蒙大拿口音。她對塔拉說:“我會向他解釋的。”接著又轉向摩頓森:“我們剛才在討論要在哪裏生產,塔拉說她希望就在這裏,這張床上,迎接你們的寶貝女兒,我也同意。這個房間有種平靜的力量。”
“我沒意見。”摩頓森握住塔拉的手。他說的是實話,做過護士的摩頓森很高興讓妻子盡可能遠離醫院。蘿貝塔給了他們電話號碼,要他們在陣痛開始時立即打電話給她——無論幾點鍾。
接下來的幾天裏,摩頓森一直小心翼翼地陪在塔拉身邊,弄得塔拉有點兒煩了,最後隻好叫他到外頭散步去,她才能好好睡午覺。經曆過瓦濟裏斯坦的事,波茲曼的秋色美得讓摩頓森覺得如同置身幻境。他在附近的街道上漫步,兩旁是迷人的樹林,公園裏還有大學生在跟狗兒玩飛盤,這是他八天囚禁生活的最好解毒劑。
摩頓森被安全送回白沙瓦旅館,口袋裏塞滿了瓦濟裏人捐的盧比鈔票,總數接近四百美元。他帶著塔拉的照片去了電信局,一邊看照片,一邊撥電話給妻子。因為時差的關係,美國這時正是午夜時分。
塔拉還醒著。
“嗨,親愛的,我沒事兒。”電話裏都是雜音。
“你在哪兒?發生了什麼事?”
“我被關了幾天。”
“什麼意思,你被誰關起來了,被政府嗎?”塔拉緊繃的聲音中充滿了恐懼。
“很難解釋。”他不想讓妻子更擔心,“不過我就要回家了,再過幾天就能看到你了。”
在轉了三班飛機的漫長航程中,他不停地把塔拉的照片從皮夾中拿出來,久久凝視著她,讓她的麵容撫平他受創的心靈。
在蒙大拿的塔拉也從擔憂中恢複過來。“頭幾天沒有葛瑞格的消息時,我想,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一忙起來就忘了時間。但是他足足消失了一個多星期,把我急得不行。我不斷跟母親說,想打電話到國務院去,葛瑞格身處封閉的地區,要是他出了什麼事,很可能演化成國際事件。我覺得自己非常脆弱孤單,人又懷孕了,所有你能想到的驚慌和恐懼,我當時大概都經曆過了。他終於打來電話時,我已經開始強迫自己為他不幸遇難的消息做心理準備了。”
1996年9月13日早上7點,距他們在費爾蒙飯店邂逅剛好一年,塔拉的第一次陣痛開始了。
7點12分,阿蜜拉·伊蓮娜·摩頓森降生了。“阿蜜拉”在波斯語裏是“女性領袖”的意思;而“伊蓮娜”則是乞力馬紮羅山區的部落語,意思是“神的禮物”,這也是為了紀念摩頓森鍾愛的小妹克莉絲塔·伊蓮娜·摩頓森。
助產士離開後,摩頓森側臥在床上,緊緊擁抱著妻子和女兒。他把哈吉·阿裏給他的七彩“托馬爾”掛在女兒的脖子上,然後笨拙地試著打開這輩子的第一瓶香檳。
“我開吧。”塔拉在一旁看得直笑,把女兒遞給摩頓森,接過香檳。橡木塞“砰”地一聲跳開,摩頓森的大手輕輕蓋在女兒柔軟的小頭上,心中滿溢著幸福,滿到讓他熱淚盈眶。那間充滿煤油味兒的囚室,和這一刻幸福舒適的臥房,還有門外林木扶疏的街道,這一切,竟然都屬於同一個世界。
“怎麼了?”塔拉問。
“噓……”摩頓森伸手撫平妻子皺起的眉頭,然後接過一杯香檳。“噓……”
從西雅圖打來的一個電話,仿佛驗證了那句話——“有生必有滅”。吉恩·霍爾尼想知道究竟什麼時候才能看到科爾飛學校完工的照片。摩頓森告訴他自己被綁架的經曆,說打算再多待幾個星期,好好認識一下自己的女兒,然後再回巴基斯坦。
霍爾尼對學校建設進度十分不滿,顯得毫無耐心,摩頓森忍不住問他究竟為什麼如此心煩。霍爾尼一開始還怒氣衝衝,最後終於透露他患了骨髓纖維化症——一種致命的白血病,醫生說他最多隻能再活幾個月。
“我必須在死前看到學校的照片。”霍爾尼說,“答應我,盡快把照片帶給我看。”
“我答應你。”摩頓森的喉頭哽住了,他為這位壞脾氣的老人悲傷。這位特立獨行的老人,把如此之多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他必須全力以赴。
為了信守對霍爾尼的承諾,摩頓森隻和家人相處了幾個星期,就匆忙趕回巴基斯坦。那年秋天科爾飛天氣很好,但氣溫卻反常的低。寒冷讓村民們早早就離開屋頂,躲進屋裏烤火取暖。他跟村民一樣在夏瓦兒外麵裹上毯子,爬上山頂,把學校最後的屋梁部分蓋好。摩頓森緊張地仰望天空中的陰雲,擔心一下雪,所有工作又得擱置了。
塔瓦哈清楚記得,摩頓森的適應能力讓他非常驚訝。“在燒犛牛糞的屋子裏和牲畜睡在一起,我們都很擔心葛瑞格醫生生病,但他好像沒注意到這些事情。”塔瓦哈說,“他和別的美國人歐洲人都不一樣。他對食物和環境完全沒有要求,我母親煮的任何食物他都吃,跟我們一起睡在煙氣熏天的房子裏。葛瑞格醫生很有禮貌,而且從來沒說過一句謊話,我父母親和我都非常愛他。”
一天晚上,摩頓森把被綁架的經過告訴了哈吉·阿裏。村長剛剛吃完晚飯,塞了幾口煙草,一聽之下立刻把嚼了一半的煙草吐進火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