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頓森從後視鏡中瞥了一眼後座上的嬰兒椅,阿蜜拉正甜甜地睡著。摩頓森忍不住想,自己可以接受在巴爾蒂斯坦的暴風雪中行車的危險,但在這樣的風雪中把妻女一起拖來,隻為了給一位垂死的老人送照片,真是不可原諒,特別是他們離塔拉父親車禍身亡的地點隻有幾公裏路程。
在“月形坑國家自然保護區”的路標旁邊,摩頓森終於看清了路肩,把沃爾沃開下公路,車尾對著風雪來向停在路旁,準備等能見度好一些再上路。由於出門時太過匆忙,他忘了給散熱器加防凍劑,所以不敢熄火,擔心熄火後車子沒法發動。整整兩個小時,摩頓森一邊看著塔拉和阿蜜拉熟睡,一邊盯著慢慢下降的油表讀數,直到暴風雪終於平息下來,才繼續趕路。
先把妻子和女兒送到霍爾尼在海利鎮的家中,然後摩頓森直奔布萊恩郡立醫學中心。這家醫院的職能主要是救治附近太陽穀滑雪度假村的骨科傷號,所以隻有八間病房。今年的滑雪季節才剛開始,有七間病房都還空著。為了不吵醒打瞌睡的夜班護士,摩頓森躡手躡腳走過前台,朝右邊亮著燈的走廊拐去。
時間是淩晨兩點,霍爾尼坐在床上。
“你又遲到了。”霍爾尼說。
摩頓森被霍爾尼病情惡化的速度嚇了一跳,差點退回走廊。霍爾尼原本瘦削的臉頰現在瘦可見骨,仿佛一具會移動的骷髏。
“你感覺怎麼樣?”摩頓森走上前,把手放在霍爾尼肩膀上。
“你究竟有沒有把那該死的照片帶來?”霍爾尼問。
摩頓森把背包放在床邊,小心著不去碰霍爾尼脆弱的雙腳,一年前這雙腳還硬朗有力,帶著老人徒步繞岡仁波齊神山轉了一圈。他把一個信封放在老人粗糙的雙手裏。
霍爾尼拆開信封,用顫抖的雙手拿出摩頓森在波茲曼衝洗的十英寸照片,那是他在離開科爾飛的那天早上拍攝的。“好極了!”對著照片中結實的奶油色建築,還有剛刷上的深紅色裝飾,霍爾尼連連點著頭,用手指一一數著高高矮矮的學生。總共有七十名,他們即將在這棟建築物裏開始正式的學業。
霍爾尼按鈴讓夜班護士立即過來。她來到走廊上,霍爾尼要她去找錘子和釘子。“做什麼,親愛的?”她睡眼惺忪地問。
“把我在巴基斯坦蓋的學校照片掛起來。”
“這恐怕不行。”她用職業性的溫柔語氣說,“規定不允許。”
“別逼我把這整間醫院都買下來!”霍爾尼吼著,坐直了身體,威脅護士立刻采取行動,“把該死的錘子給我拿來!”
過了一會兒護士回來了,手裏拿著個訂書機。“這是我能找到的最趁手的東西了。”
“把牆上掛的東西摘下來,把這個釘上去。”霍爾尼發號施令。摩頓森摘下牆上畫著兩隻小貓和一團毛線的水彩圖,把釘子撬鬆,再用訂書機當錘子,把科爾飛學校的照片釘好。他每敲一下,牆上的水泥就被震落一些。
他回到霍爾尼床邊,發現老人正彎著身子打電話,要接線生幫他撥一個到瑞士的國際長途。“喂,”霍爾尼對著在日內瓦的一位兒時好友說,“是我,吉恩·霍爾尼。我在喀喇昆侖山區蓋了一所學校。”他的聲音充滿了自豪,“你過去五十年裏又幹了什麼事?”
霍爾尼在瑞士和太陽穀都有住所,但是他選擇在西雅圖度過最後時光。聖誕節還沒到,他就搬進了西雅圖皮爾山山頂的維吉尼亞·梅森醫院。天氣好的時候,他可以從私人病房裏眺望艾略特灣和奧林匹克半島,但因為健康情況急轉直下,大部分時間他都隻能逐條審視病床上的法律文件。
“霍爾尼在世的最後一個星期都用來修改他的遺囑。”摩頓森說,“隻要他生一個人的氣,就掏出簽字筆,把那人的名字從遺囑裏刪掉。然後他會打電話給律師,不管是清晨還是黑夜,務必剝奪那個被他劃掉的人的繼承權。”
這是摩頓森最後一次做夜班護士。他把家人留在蒙大拿,自己二十四小時陪在霍爾尼身邊,幫他洗澡更衣,調整導尿管。他很欣慰自己有能力讓霍爾尼最後的日子過得舒服一點。
摩頓森又洗了一張十英寸的科爾飛學校照片,掛在病床對麵。他把上一趟旅行時霍爾尼給他的攝影機接到電視上,播放科爾飛村民生活的視頻。
“霍爾尼走得並不平靜,他對自己即將死亡的事實感到憤怒。”但每當老人躺在床上握著摩頓森的手,看著科爾飛的孩子們用不完美的英文學唱:“瑪莉,瑪莉,有隻,有隻,小小羊,小小羊……”他的憤怒就消失了。
霍爾尼用出人意料的力氣緊握著摩頓森的手。“他告訴我,他愛我就像愛自己的兒子。”摩頓森說,“他的呼吸帶著人死前會有的那種甜酮氣味,我知道他的時間不多了。”
“吉恩廣為人知的是他的科學成就。”他的遺孀珍妮弗·威爾森說,“但是我覺得,他對學校的在乎程度,絕不亞於他的科學成就。他覺得自己真的給這個世界留下了點東西。”霍爾尼的確希望中亞協會能夠長久發展,所以在他入院前,又捐了一百萬美元給協會。
1997年新年,摩頓森從醫院的自助餐廳回到病房時,發現霍爾尼穿著羊毛衫和長褲,正試圖把手上的點滴管扯下來。“我必須回家幾個小時。”他說,“幫我叫輛出租車。”
摩頓森說服嚇傻了的值班醫生把病人交給他照顧,然後叫了一輛林肯轎車,載他們回霍爾尼在華盛頓湖畔的豪華公寓。霍爾尼虛弱得連話筒都握不住,隻好翻開一本真皮的通訊簿,讓摩頓森打電話給花店,送花給幾位失去聯係很久的朋友。
“好。”訂完最後一束花,霍爾尼說,“現在我可以死了。帶我回醫院吧。”
1997年1月12日,這位一手創立了現代芯片產業和中亞協會的夢想家,結束了他漫長多彩的一生。2月,追悼儀式在斯坦福大學禮拜堂舉行,葛瑞格·摩頓森買了他這輩子的第一套好西裝,向霍爾尼的親友和生前的同事們致悼詞。
“吉恩·霍爾尼的遠見,給我們帶來了21世紀最先進的技術。”摩頓森對哀悼的人群說,“他不僅能洞悉未來,更能穿越曆史,去幫助幾百年來生活在貧困中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