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千錘或百煉,但水的舞蹈
將卵石吟唱成完美
——泰戈爾
淩晨三點鍾,在地下室洗衣間改建成的中亞協會辦公室裏,葛瑞格·摩頓森從電話中得知,布勞渡河穀的小村莊恰克波,有一位“謝爾”(宗教領袖)對他宣判了“法特瓦”,也就是伊斯蘭教的驅逐令。此時大約是斯卡都的下午時分,古拉姆·帕爾維對著摩頓森幫他安裝的電話聽筒大聲吼著。
“這個毛拉根本不在乎伊斯蘭!”帕爾維怒吼,“他隻是個想要錢的惡棍!他沒資格宣布‘法特瓦’!”
從帕爾維憤怒的語氣中,摩頓森可以猜到“法特瓦”這個詞的嚴重性。但是遠隔半個地球,在家裏,身上穿著睡衣,人半睡半醒,雙腳舒服地擱在暖爐上,摩頓森很難體會事情究竟有多緊急。
“你能和他談談嗎,看看能不能把問題解決掉?”摩頓森問。
“你得到這裏來。除非我帶著一整袋子盧比,否則他是不會見我的。你要我那麼做嗎?”
“我們絕不賄賂,永遠也不會。”摩頓森強忍住哈欠,免得對帕爾維失禮。“我們得找一位比他更有權力的毛拉談談,你認識這樣的人嗎?”
“也許認識。”帕爾維說,“明天照老規矩?還是這個時間打電話?”
“是的,就這個時間。願真主祝福你。”
“先生,願安拉與你同在。”帕爾維掛斷了電話。
波茲曼和巴爾蒂斯坦之間有十三個小時的時差,所以摩頓森晚上9點鍾上床之前,先打個“起床電話”到巴爾蒂斯坦;然後在淩晨兩點到三點間起床,在巴基斯坦人下班前再電話聯絡一次。為了中亞協會的工作,他每天的睡眠很少超過五個小時。
摩頓森趿著拖鞋走到廚房煮好咖啡,然後回到地下室,開始寫今天的第一封電子郵件。“寄給:所有中亞協會理事。”他敲著鍵盤,“標題:對葛瑞格·摩頓森宣告‘法特瓦’。內容:在波茲曼向大家問好!剛和中亞協會的新任巴基斯坦項目負責人古拉姆·帕爾維通完電話。(他要謝謝大家,電話已經裝好而且很好用!)帕爾維說當地的一位謝爾,因為不喜歡我們為女孩子提供教育機會,剛剛對我宣布‘法特瓦’宗教判決,企圖阻止中亞協會在巴基斯坦建立學校。”
“在我們工作的小山村裏,一位當地的毛拉,即使是個壞人,他的力量也很大。帕爾維問我要不要賄賂他,我說不可能。但這個家夥可能真會給我們帶來很多麻煩。我已經讓帕爾維調查有沒有地位更高的毛拉可以鎮得住他,我會隨時通知各位調查的結果。但我也必須盡快回到當地解決這個問題,如果安拉願意的話。祝平安,葛瑞格。”
吉恩·霍爾尼在遺囑中留給摩頓森22315美元,並讓他負責管理中亞協會——霍爾尼在去世前剛剛給這個組織捐贈了近一百萬美元。摩頓森請霍爾尼的遺孀珍妮弗·威爾森擔任新成立的理事會的成員,同樣擔任理事的還有湯姆·佛漢,一位來自馬林郡的胸腔科醫生和登山者,是他的鼓勵幫摩頓森熬過了在柏克萊期間最黑暗的日子。此外,蒙大拿州政府地球科學部主席安德魯·馬可仕博士也同意為協會服務。在理事會的成員中,最讓人驚喜的一位是珍妮弗·威爾森的堂妹——茱莉亞·柏格曼。
1996年10月,柏格曼和一群朋友到巴基斯坦旅行,租了一架巨大的蘇式MI-17直升機,他們從斯卡都出發,希望看一眼喬戈裏峰。回程途中,直升機駕駛員問她們有沒有興趣參觀當地的村莊,飛機降落的地點剛好是科爾飛不遠處的村落。當地的孩子們發現柏格曼是美國人,興奮地牽著她的手去看附近的一處新景點——另一個美國人在科爾飛村裏蓋的學校。
“我看見學校門口有個牌子,上麵寫著吉恩·霍爾尼捐贈,那正是我堂姐的丈夫。”柏格曼說,“珍妮弗跟我說過,吉恩要在喀喇昆侖山區的某個地方蓋學校,山區綿延幾千公裏,直升機竟然剛好降落在那裏,我覺得這不是單純的巧合。我不是那種虔誠信教的人,但似乎有某種力量指引著我到那裏去。我一直哭啊哭,怎麼也停不下來。”
幾個月之後,在霍爾尼的追悼會上,柏格曼見到了摩頓森。“我去過那裏!”她用力擁抱這個第一次謀麵的男子,摩頓森被她的熱情嚇壞了。“我看到你的學校了!”她說。
“你就是直升機裏的金發女子?!”摩頓森驚訝地搖著頭,“我聽說有位外國女子去過村裏,當時我還不相信呢!”
“這是注定的。”茱莉亞·柏格曼說,“我想幫忙,我能做什麼?”
“嗯,我想收集一些書,幫科爾飛的學校建圖書館。”摩頓森說。
“我就是圖書館管理員。”柏格曼又一次震驚了,這一切絕不可能僅僅是個巧合。
把電子郵件發給柏格曼和其他幾位理事後,摩頓森寫信給他在上次旅程中遇到的一位熱心的巴基斯坦政府部長,以及斯卡都的教育主任穆罕默德·納茲,尋求處理“法特瓦”問題的相關建議。然後他借著桌燈昏暗的燈光跪在地上,從靠牆的書堆中翻出一本譯自波斯文的學術書籍,內容是伊斯蘭法律在現代社會的應用。他專注地讀著,不知不覺連喝了四杯咖啡,直到頭頂上方的廚房裏傳來塔拉的腳步聲。
塔拉在餐桌前給阿蜜拉喂奶,又為自己煮了一大杯拿鐵咖啡。摩頓森實在舍不得打破這寧靜的畫麵,告訴她自己又要離開。他親吻妻子道過早安,才強迫自己開口說:“原定計劃提前了,我得盡快回到那兒。”
斯卡都一個霜冷的早晨,支持摩頓森的夥伴們在印度飯店大廳喝茶會麵,這裏已經成了他們的非正式總部。斯卡都雖有很多觀光度假村,但大多位於郊區,不方便集會。這間飯店幹幹淨淨,價錢又公道,而且就位於斯卡都的大馬路旁,也就是常嘎吉的大房子和加油站之間,門口是固定往返於伊斯蘭堡的貝德福德卡車站。
飯店大廳有張告示板,許多登山者都把最近拍的登山照片貼在上麵。告示板下麵是兩張長木板桌,是鎮上最佳的喝茶開會地點。這個早上,摩頓森的八位支持者圍著一張桌子坐下,桌上擺滿了美味的“恰巴帝”餅和中國果醬,大家喝著帕爾維最喜歡的甜奶茶。
朋友們到得這麼齊,摩頓森有點驚訝。他們都住在巴基斯坦北部的偏遠地區,家裏沒有電話。從他請吉普車司機帶信給這些人,到他們抵達斯卡都,中間可能要花上一個星期。
穆劄佛和他的朋友們是從東邊一百多公裏遠的胡歇艾河穀趕來的。穆劄佛的朋友拉紮克從前也是高山協作,還當過大本營的廚師,很多人都知道他,叫他“阿波拉紮克”,簡稱阿波,意思是“老人拉紮克”。在他們身旁,哈吉·阿裏和塔瓦哈開心地吃著早餐,他們從科爾飛日夜兼程地趕來,村子現在還埋在冬雪之中。費瑟·貝格早上才抵達飯店,他從阿富汗邊境的查普森河穀出發,足足趕了三百多公裏的路。
摩頓森自己先坐了四十八個小時的飛機又坐巴士,在兩天前抵達飯店,還帶了一位新夥伴加入他的老團隊。這是一位四十歲的拉瓦爾品第出租車司機,名叫蘇利曼·敏哈斯。摩頓森被囚獲釋後,蘇利曼在伊斯蘭堡的機場載客時碰巧遇到他。
前往旅館的途中,蘇利曼聽摩頓森講述了在瓦濟裏斯坦被囚禁的經過,同胞對外來客人的無禮讓他大為憤慨,他立即決定盡一切所能為摩頓森提供保護。他說服摩頓森在伊斯蘭堡一處他熟識的賓館投宿,比摩頓森原來打算去的地方安全得多——那附近經常會發生爆炸襲擊事件。
蘇利曼每天都到賓館探望摩頓森,察看他的身體康複情況,並帶些甜點和藥品給他(摩頓森被囚在瓦濟裏斯坦時染上了寄生蟲病),還帶摩頓森去吃他最喜歡的“喀布裏”串燒。摩頓森回國時,出租車在通往機場的路上被警察的路障攔下來,多虧了蘇利曼警察才肯放行。擅長遊說的魅力讓摩頓森看中了他,於是邀請他擔任中亞協會的總務工作。
印度飯店的大廳裏,蘇利曼微笑著坐在摩頓森身邊。他把手插在開始發福的腰間,一邊抽著摩頓森從美國帶來的萬寶路香煙,一邊描述在大城市開出租車遇到的各種新鮮事兒。蘇利曼屬於占巴基斯坦人口多數的旁遮普族,從來沒到過山區,也從沒想到,北部山區的居民除了當地語言外也會說烏爾都話,所以他興奮地講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