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日奔走於學校及寓所之間，本也忘去時日已到年邊了。前日因下午有些困倦，就同了一位友人出城去逛去。我們走到朝陽門外時，看見那摩肩擊踵的由城外到城裏的人，我立刻想起我們店年邊的熱鬧情景了。知道他們是入城來辦年貨了。我們從那人叢中走到一座石橋上時，看北方的大野黃埃無際，天上無微雲，隻四望有繚繞的村煙，騎著驢的，攜著籃的，背著袋的，男男女女，來返於黃沙灘上，那是我感到歲暮了，感到我不能歸鄉來過年的惆悵了。在我童年時，快到過年心裏就非常地快樂了，撣塵、煎糖、廿五夜了，我心裏更快樂了，等不到過年了。過年的情景，個個都穿著新衣，麵上也褪去憂痕傷色；一年困苦度日的，到年初一，也眉舒胸泰了！也溫文禮儀地說說好話了。也許這般堪思的景象，未能打動我那時幼稚的心；但那時莫名其妙的娛樂，卻總是值得紀念的，我願以此贈與弟，願弟也有那般無天無地的快樂！你要放火炮時，若放得響一點，也許我在北京會聽到的。在卅夜庭燎的光煙裏，你被火炙得很紅的麵，也許我在北京會看見的。唯在年初一開門後，年糕蒸熱了，每年我們必盛了一碗，送到母親的床前，向母親叫一聲：“娘！吃年糕！”那一年第一聲親熱的呼娘，此回年初一我卻無份了！在那時，也許我在北京早已醒著睡不去了；或夢裏不知身是客，正在大做著年初一在家鄉開門，請母親吃年糕的夢的！淋弟！春將於與時俱來了！這蘇複一切生命的春，將給我們以無限的生命的力，將給你開展出一個更燦爛的美麗的新宇宙的！淋弟！在你的過去，正是一幅山水清麗的畫圖，這春的神，將更增加你生命的豐厚的！將更增加你生命的活潑的！淋弟！春將與時俱來了，你看野花複發，柳條複青了！在這歲暮時，我敬祝你新年的光麗！明年我再和你長談吧，今年這是末信了。
凱堯
在北京夏曆十二月十八日
【評析】
這封家書是臨近春節時，在北京從事黨的秘密工作的潘漠華寫給弟弟潘納的。在信中，潘漠華飽含深情地抒發了自己對家鄉的思念，和對不能在歲暮與母親相見，表達孝心的遺憾。其中對家鄉山水的描述和對家鄉過年細節的追憶極富文采，充盈真情。尤其是叮囑弟弟孝敬母親的那句：“我們可不信佛，我們隻要皈依母親！我以為在我們兒子麵前，最偉大的便是母親了！”可稱得上是敬母的傳世名言。
潘漠華小傳
潘漠華（1902—1934），浙江宣平（今屬武義）人。原名訓，又名愷堯，學名潘訓。1920年開始文學創作。小學畢業考入縣師範講習所，在小學任教後複入浙江省立第一師範，與柔石、魏金枝、馮雪峰等參加朱自清、葉聖陶指導的青年文學團體晨光社。後又與馮雪峰、應修人、汪靜之結成湖畔詩社，先後出版《湖畔》、《春的歌集》，兩書收入其新詩68首。又創作農村題材短篇小說，有9篇收入《雨點集》。1924年考入北京大學文科，1926年在校加入中國共產黨。同年南下到武漢參加北伐軍，在先遣軍36軍2師政治部工作。1927年7月，離開軍隊至杭州，在中共浙江省委工作。9月被捕，得老師許寶駒營救出獄，回宣平進行黨的活動。次年赴上海。曾領導宣平農民起義。1929年春，宣平農民暴動失敗，不少同誌隱蔽上海，漠華以譯作《沙寧》稿費800元資助家鄉同誌生活。後赴開封、滄州、北平等地以教書為掩護，從事黨的秘密工作。1930年至上海參加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成立大會，並代表中國自由大同盟致詞。繼與段雪笙等到北平籌建北方左翼作家聯盟，負責起草《理論綱領》、《行動綱領》和《成立宣言》，當選執行委員，連任三屆負責人。1932年冬，任中共天津市委宣傳部長。次年1月，至張家口參加察哈爾民眾抗日同盟軍，任軍報《老百姓》編輯。10月回天津，12月被捕，屢受酷刑而不屈，三次發動絕食鬥爭。1934年12月24日被折磨逝於獄中。
潘漠華與湖畔詩社
年前，在杭州城區下城區貢院前（杭州高級中學校園內），建起了一座學堂，稱浙江兩級師範學堂。1913年，學堂改稱“浙江省第一師範學校”，簡稱“一師”。“一師”曾為浙江新文化運動中心。在五四運動的影響下，校長經亨頤采取了一係列革新措施，學生創辦了進步刊物《浙江新潮》。1917年秋反動當局借口查封了《浙江新潮》，並免除經亨頤的校長職務，激起師生強烈義憤，爆發了“一師風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