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真是會諷刺人,似乎一切都顛倒了個個兒。姬君陶周一下午在美院有課,他因為長期睡眠不好,常常上午要補眠,一般早午飯合著吃了才去學校,像今天這樣上午就來畫廊轉悠的次數少之又少。

姬君冶正捧著大杯子喝黑咖啡,瞪著哥哥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姬君陶皺眉道:“喝這麼大一缸子黑咖啡,也不怕胃受不受得了,實在困的話,回去睡覺。”

“馬上辦畫展了,事情千頭萬緒,好不容易說服爸爸把他這幾年的作品拿出來,總不能搞砸了。”姬君冶一邊給他找杯子泡茶一邊說,“昨天去酒吧,很長時間不去,多呆了會兒,3點多才睡,今天眼袋都出來了,真後悔。”

姬君陶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這麼大的人還像3歲一樣,我可真替阿戚發愁,以後老婆叫孩子鬧的日子他可怎麼過。我中午約了他一起吃飯,把你們的婚事定下來吧。”

姬君冶連連搖頭道:“我和阿戚說好的,你不結婚我是不會結婚的。你要是心疼我等成了老姑娘,就給我找個嫂子回來。”

姬君陶呷了口茶,沉默地盯著辦公室牆上的一幅字看,“野渡無人舟自橫”,沒有落款,但他一眼看出這是母親的字,秀雅內斂,字如其人。母親留下的字畫不多,都被他珍藏在畫室,而這幅字他是第一次看到。

“爸爸夾在展出的作品裏一起送過來的。”姬君冶輕聲道,“這個畫廊是媽媽的心血,我想留一幅她的作品。等會兒我讓人把它掛到你的辦公室去。”

“這幅字是媽媽什麼時候寫的?”姬君陶問。母親最後的幾年被抑鬱症困擾,幾乎沒動過筆,可從筆法上看,應該是後期作品。

“我問過爸爸,爸爸沒說。”姬君冶偷偷瞥了哥哥一眼。

唐代詩人韋應物的代表作《滁州西澗》,“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整首詩借景抒意,詩人的恬淡胸襟和憂傷情懷觸手可及。隻是,母親當時又是怎樣的一種心境?

姬君陶沉了臉不吭聲,心裏一時百轉千回。

“哥,正好你今天來這兒,先看看我幫你選的畫如何?你看是和爸爸的放一起還是……”姬君冶見他麵色不豫,趕緊打岔道。

“你看著辦吧。”姬君陶顯然不放在心上。這次的畫展,要不是姬君冶堅持,他是不會同意參與的。父親姬仲明馳騁畫壇幾十年,在畫壇是舉足輕重的人物,隨著他的逐漸淡出,外界對他的作品更是趨之若鶩,可謂方寸之間有黃金。這次畫展吸引了海內外眾多的投資家、同行和國畫愛好者。

姬君冶最先創意要在“素畫廊”辦姬氏父子作品展時,受到父子倆的同聲反對,後來不知姬君冶如何說服了父親,但姬仲明提出的唯一條件是姬君陶的作品要占三分之一以上。姬君陶知道父親是為了提攜自己,但他內心裏並不願意接受這種提攜,這些年來,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拋棄父親的畫風,走得越遠越好。

“你們一個個當甩手掌櫃可不行,別忘了,這個畫廊可是媽媽留給你的,我隻不過代你打理而已。”姬君冶不悅道,“就算一開始是我死皮賴臉逼你拿出作品來,可你也不能真的看我一個人折騰吧?”

這些年來,姬君陶作畫常常半途而廢,作品越畫越灰暗。她當時說,冒一次險辦畫展,逼姬君陶出作品,逼他走出抑鬱症後的不自信狀態,原本堅決不同意的父親聽後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她知道在父親心裏,即便說是看破紅塵,始終是放不下這個兒子。

姬君陶見妹妹動氣,低頭喝茶不語。

外公是新加坡富商,膝下子息頗豐卻唯母親一個女兒,愛若掌上明珠,琴棋書畫無不重金聘請高師悉心指導。母親在一次回國旅遊中遇到當時畫壇初露鋒芒的姬仲明,才子佳人一見傾心,譜就一段佳話。

誰知才子本性風流處處留情,母親自幼所接受的傳統家教束縛了她,一生都竭力維持著相敬如賓的溫柔假象,用這種假象騙過了愛子騙過了父母兄弟,甚至騙過了丈夫,直至她因抑鬱症自殺,姬仲明震驚之餘後悔不已,卻為時已晚。

畫廊是外祖父投資所建。原本是想給喜愛書畫的女兒把玩休閑的,沒想到成為母親逃避現實麻木自己的救命稻草。特別在孩子長大成人後,幾乎傾注了她全部的心血,在業界頗有名氣。

母親去世後,畫廊轉至他的名下,他不喜經營,所以一直都是姬君冶在張羅。姬君冶並沒有秉承家學,大學學的是經濟管理,畫廊在她手中倒也做得風生水起。他知道其實妹妹隻是為了母親在盡一份心意,否則像他們這樣的家庭,家裏的藏畫古董、父親的作品、母親的遺產、還有外公贈與的在幾個舅舅公司裏的股份,幾輩子都花不完,哪裏需要她一個女孩子這麼辛苦。

“好了好了,別板著臉了,我不該發脾氣,你的那些女粉絲女學生要是知道我欺負你,肯定不會放過我。”姬君冶笑著拿過哥哥手上的杯子給他續水。

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裏卻總對他懷了一分憐惜。從小,她在玩的時候他總是在靜靜地畫畫,她一身汗一身泥的時候他總是神清氣爽,她知道他曾很多次偷偷地哭過喊過,可是在媽媽麵前永遠是溫柔的笑臉。

她以前總是想,如果他不是自己的哥哥,她一定會比那些偷偷愛慕著他的女孩子們更瘋狂地愛上他,為他的才華,為他的溫柔,甚至為他的痛苦。

後來她才知道,她真的不是自己的哥哥。

她17歲的某一天,父親帶她去參加一個女人的葬禮,告訴她躺在棺木裏的那個人是她的生母。在葬禮上,她突然不可遏製地想明確自己究竟是不是父親的孩子。在這個家裏,雖然父親常常不在,可母親和哥哥對她是那樣地疼愛,令她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血緣懷疑。

然而真相令她恐慌,她急著想證明給這對母子看自己和他們不是沒有關係的。她逼父親去做親子鑒定,父親猶豫著,由於父親的猶豫她更加恐慌更加迫不及待,最後父親被纏得無法,終於答應。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母親對父親發脾氣,也是唯一的一次。從來美麗而優雅的母親衣衫不整地從樓上跑下來,揮手給了父親一個耳光:“小冶是我們姬家的孩子,不需要證明,我一手養大的孩子,我來證明就足夠了。”

她在母親的懷裏大哭,從此死心塌地做她的女兒,做姬君陶的妹妹,這樣心胸寬廣的善良的母親和哥哥,是別人幾輩子也修不來的福氣。姬君冶挨著姬君陶坐在沙發上,抬手幫他整理一絲亂發。她這輩子最不能原諒自己的事就是母親的自殺。當時自己和阿戚正是郎情妾意你儂我儂,趁母親午睡躲在房間裏煲電話粥,沒想到母親就在那時從樓上跳了下去。

站在母親的遺體前,看著表麵平靜的姬君陶眼裏的絕望和崩潰,她以自己一生的幸福發誓,要替母親好好照顧哥哥。也就在那一天,她和阿戚約定,在嫂子沒進門之前兩人決不結婚。

現在,她已經看到了曙光,姬君陶因為這次畫展重拾了興趣和信心,新作也罷,補完的舊作也罷,都是大大跨前了一步。她還求什麼呢?媽媽在天上也是欣慰的罷?

“前段日子沒日沒夜趕畫,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姬君陶搖搖頭:“連著熬夜,要說累,還真是累。可學校裏的課總不能說停就停。”他突然想起那天商懷月和豆豆戰戰兢兢上門拜訪的情景,還有商懷月盯著桌子上的藥瓶發呆的樣子,自己當時一天一夜沒睡覺的樣子肯定很糝人,八成人家把自己當成精神病了吧?

“就知道你舍不得你的女學生。”姬君冶打趣道,“走,看看你那倆弟子去,今天都在呢,那個小錦,長得多漂亮,活力四射,簡直是一團火,我看她就是為了接近你才來打工的,家裏條件挺不錯,非要來勤工儉學,不是司馬昭之心嗎?你老是不過來,她嘴噘得都可以掛油瓶了。怎麼樣,有感覺嗎?”

姬君陶板了臉道:“越說越不像話,真那樣,馬上辭了她。”

姬君冶見他動怒,不敢再開玩笑,想起另一件事,忙道:“有個朋友酒店新開張,前廳想要你的一幅畫,不知你能不能……”

“畫展上看中哪幅搬去就是了。”姬君陶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畫廊維持不下去了嗎?需要你哥這麼拚命?”

“人家自然是想請你專門作一幅的。”姬君冶頭疼道:“其實是看中你這個人了,可你一付拒人千裏的樣子……如果連幅畫也不肯,你妹妹我很難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