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薄情之人,但也絕不是拖泥帶水之人。懷月所在的《文化交流》雜誌社是省外辦下屬,屬於官方性質,雙語月刊。雖然沒有海外發行,也算是對外宣傳的一個窗口,常常作為資料贈送來訪的國際友人,所以省裏的領導都十分重視,每一期出來都要先放到領導案頭的。印數不多,裝楨卻無比精美。
雜誌社旗下除了這本刊物,還有文化禮儀公司,廣告公司和印刷廠。經營得很好。印刷廠是省政府的定點印刷廠,不愁沒業務,文化禮儀公司披著民間的外衣替官方做事,搞個活動什麼的外辦經費劃撥得充足,隻賺不虧的主,廣告收入也不是小數。所以這個雜誌社是捧著金飯碗,口袋裏還藏這個銀飯碗,小日子過得美美的。
雜誌社隻有兩個記者跑采風出簡訊,其中一個還是攝影記者,編輯自己寫文章的時候反倒比改別人文章的時候還多,幾個欄目,甲乙丙丁,每人包一塊,清清爽爽,別人做好做壞與己無關。
懷月喜歡這裏的輕鬆氛圍,不用像鄧緣緣那樣整天疲於奔命做文化快餐,不用像在報社那樣拉廣告拉發行,也不用像做公務員那樣寫枯燥乏味的領導講話。
編輯部裏的人大多有背景,年紀大的居多,倒少了八卦是非,對於她的離婚,也少有人議論,到了周末還有人會善意地提醒她早早回家接豆豆,這一點讓她倍感溫暖。
老社長到退休年齡了,吃了一頓又一頓的告別宴後,今天,雜誌社要迎來新的當家人,據說此人之前派駐國外任了幾年使館一秘,幾年後回來,上頭打了招呼,輕輕鬆鬆就占了這個別人擠破腦袋謀不到的位子。懷月周一按慣例早早就到了辦公室,豆豆周日晚上就去了奶奶家,周一由袁沉或秦教授送幼兒園,秦教授是袁沉的母親,當年沒離婚的時候,她也非常疼惜懷月這個兒媳婦,隻是世事難料。
她拿了水壺給窗台上的紫羅蘭澆水。
紫羅蘭是她有一次在老大辦公室看著喜歡剪來插栽的,整個冬天都癟癟的,葉邊上還焦了,以為凍死了,沒想到過了春天看著又活了。兩天不見,今天竟然開出了紫色的三葉小花。她湊過去仔細地看,淺淺的小紫花,自有動人之處,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細細地聞。
“這種紫鴨蹠草是沒有香味的。”身後傳來一個陌生的男人的聲音。
懷月聞聲轉過身去。
眼前的男人,穿著深色的襯衫,磨得發白的牛仔褲,雖然五官說不上多漂亮,卻勝在不失大氣。
陳瑞煬見對麵的女子並不接他的話,隻好幹咳了兩聲。
懷月回過神來朝他微微一笑,微紅了臉道:“原來這叫紫鴨蹠草,我還一直以為是紫羅蘭呢!”
陳瑞煬搖搖頭道:“那可完全不一樣,紫羅蘭的花都長在上部,一朵挨一朵一串串似的,花團錦簇,你會對它下部的葉子視而不見,而這個紫鴨蹠草,你一不小心就會忽略了它的小花,看,葉子多肥厚。而且這個隻要插枝就可以存活,紫羅蘭是一定要苗栽的。”
懷月點點頭,心想老大也是個文盲,還一本正經告訴自己是紫羅蘭,而且也一定像她一樣告訴了辦公室裏的同事,真是丟臉。
陳瑞煬發現懷月又在走神,不禁有點好笑。
懷月注意到他的目光,歉意地一笑,問:“請問你來找誰?我們9點上班,恐怕還要等一等。”
陳瑞煬道:“我叫陳瑞煬,今天第一天來上班,想表現得好一點。”
懷月恍然大悟,“原來是陳社長,上個星期劉副主編說過了,你好,我是商懷月,是民俗欄目的編輯。”
陳瑞煬道:“久聞大名,我看過這幾期的《文化交流》,民俗欄目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編得很有意思;我好好補了些課。”
懷月給他沏了一杯茶,陳瑞煬看了看,低頭聞了聞,深吸一口氣,小小啜了一口,讚道:“明前龍井,很正宗。”
懷月又“嗯”了一聲。茶葉是袁沉母親給的。每個月,老師都會約她出來喝個茶吃個飯,“婆媳做不成,你總歸還是我的學生吧。”老師總是滿臉遺憾地這樣說。順便會送點好東西給她,比如龍井茶,比如國外帶回的巧克力。
而她也會陪老師逛逛街。以前還是婆媳的時候,老師的衣服都是她參謀買的。師生倆在一起隻說豆豆說彼此工作上的事,從不說家裏的其他事,其實有好幾次懷月發現老師欲言又止,她都很及時巧妙地岔開了話題。她不是薄情之人,但也絕不是拖泥帶水之人。外麵有同事陸陸續續來上班,劉副主編見陳瑞煬竟然一大早就到了,很是尷尬,心想幸虧有個懷月在,要不然讓新社長第一眼就看空城計,總是不太好。
陳瑞煬不介意道:“是我報到早了,懷月的茶葉很好,我就帶去喝了。”端著杯子跟劉副主編走了。
懷月打開電腦,下一期要做端午的題材,民俗協會按她的要求給她組了一批稿件和照片,她得篩選一下。
陳瑞煬隻和大家開了一個短短10分鍾的見麵會。除了印刷廠在外麵,一刊兩公司都在這幢5層樓房裏。房子原來是外辦的辦公樓,後來外辦搬入省政府大院,這幢小樓就給了雜誌社。小樓在半山坡上,身處綠樹成蔭,麵對湖光山色,雖在市中心,卻是鬧中取靜的好地方。
“聽說陳社長曾經是外辦最年輕的處長,駐外3年,才回來不久。”
“怪不得,看上去就很強的樣子。”
“動心了?人家可還是王老五呢,聽說連女朋友都還沒一個。”
“有也沒關係啊,這年頭,誰怕誰啊!”
懷月聽著前麵辦公室的兩個小姑娘嘻嘻哈哈的笑鬧聲,不禁苦笑。姬君陶和阿戚坐在廊下喝茶,姬君冶在修剪花園裏的一棵柏樹盆景,阿戚小聲對姬君陶道:“看看,不懂裝懂,你趕快叫她別剪了,否則這盆過兩天又死了,我那裏已經全是殘花敗柳了。”
阿戚的老師曾經是他母親的心理醫生,姬君冶就是在陪伴母親看病的那段日子和他相識相戀的,現在又成了姬君陶的心理醫生,兩人之間關係親厚。
“你自己為什麼不說?妻管嚴。”姬君陶微笑著喝了一口茶,隻有跟阿戚在一起的時候他才會偶爾開開玩笑,一派輕鬆。
“我說了,可她總是虛心接受堅決不改。”阿戚看著姬君冶的背影,目光溫柔,“你這個妹妹你還不知道嗎?也是個死心眼兒。”
他也看著妹妹的身影。是啊,死心眼,他們姬家的人都是死心眼,母親是死心眼兒,把自己逼上絕路,妹妹是死心眼兒,因為放心不下而他不肯結婚,他以為父親沒有心,不料他在母親去世後竟然拋下塵緣皈依佛門,還有自己……
他歎了口氣道:“我這段日子做同樣一個夢,夢見媽媽抱著我在追爸爸,河水冰涼,她赤著腳拚命跑,爸爸摟著別的女人朝河對岸頭也不回地走,追著追著媽媽被河水衝走了,我大聲地叫爸爸救人,爸爸回過頭來,那張臉變成了我自己的臉,這情景總是把我從夢中嚇醒。”
“每天做?”阿戚問,捋了捋蹲在腳下的萊西的毛,萊西發出舒服的哼哼聲。
“倒不是,有兩三次了吧。”
“君陶,一直以來你總是自己背負很多東西,總覺得要不是為了你,伯母也許早就和伯父分手了,像你外公外婆期望的那樣回到新加坡開始新的生活,所以你對伯母一直有負疚感。”
“一方麵你覺得自己是伯母的障礙,所以她過河的時候抱著你,丟不掉。一方麵又覺得你和伯父一樣造成了她的不幸,潛意識中完成了角色替換,所以後來變成了自己的臉。這種角色替換也導致你無法和女性正常交往。”
阿戚抿了口茶,認真道:“你放心,你的抑鬱症已經大好了,你重拾畫筆就是最好的證明,小冶說你的畫風格明亮了許多。你隻是過不了自己的感情關,潛意識裏你固執地認為你的幸福就是對伯母的不孝。”
“君陶,伯母是最希望你能幸福的人,不要辜負了一個母親的心。我聽說你最近開始親近陌生人,雖然是個孩子,但是個好的開始,堅持下去,哪怕開始有些勉強。”阿戚笑道,“你得找個能拯救你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