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10年就可稱為世紀老人的梅誌先生,終於帶著眾人的祝願作古了。
她和胡風先生相依為命的一生,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稱得上一段常說常新的佳話。
這段佳話包含如下的內容:隻要她在世,他雖然去世了,也仍然如同活著;換句話說,她除了為自己,同時也為他活著,而他的生命則繼續寄托在她的身上。
現在,這段佳話隨著她的離去,終於被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進入了曆史。她和他從此將共同在曆史的彼岸回眸凝望,隨時以沉默的雄辯和我們共語。
胡風先生一生踏著魯迅的足跡,為中國新文學請命,在留下豐碩的戰績的同時,受盡了曲解、折磨和創傷。
但是,他不論處在任何形式的苦難中,不論是就禁錮的歲月還是就流徙的途徑而論,他身邊隨時隨地總少不了她纖弱而堅強的身影;即使是在他單身受難的情況下,她也會帶著溫暖、力量和尊嚴,從遠方趕來,和他同甘共苦。離他們很遠的後人,讀到他們的苦難史,這將最使他們為之詫異而動容的情節之一。
但是,梅誌之於胡風,世人不可僅以賢妻良母型的“賢內助”目之,須知她本人就是一位作家。她首先是一位兒童文學家,寫過不少散文體或詩體的童話,前者如《元宵節的夜晚》、《小參娃升天記》等,後者如《小麵人求仙記》、《小紅帽脫險記》、《小青蛙奮鬥記》,更是膾炙人口。此外,她還有長短不拘的散文作品,短篇結集為《花椒紅了》,長篇則為近60萬字的《胡風傳》。
但是,盡管自己能夠寫作,她卻從未致力於成為一位獨立的蕭紅、丁玲式的女作家。她的全部才華和精力都貢獻於胡風的文學事業。從我的印象來說,梅誌對於胡風的作用可分三個階段:一、劫難以前,她在編輯工作上當他的助手,為他抄稿,登記來稿,給外界寄刊物,有時還聯係作者(記得1942年前後,她到重慶北碚複旦大學來看望鄒荻帆和我,那時胡風為我出版了詩集《童話》,卻還沒有和我見過麵)。二、劫難以後,包括胡風生病以後,她是他生活上和精神上須臾不可缺少的守護神,是他在重症和絕望中的撫慰者和鼓舞者。三、胡風去世以後,她更是他的心願的最後實現者,他的事業的最後完成者:除了為他昭雪沉冤,向有關方麵寫了大量未曾發表過的申辯材料外,她陸續出版了《往事如煙》、《伴囚記》、《高牆內》等連書名都富於特定形象性的名著,還主持出版了十卷本《胡風全集》,她立誌要向世界還胡風一個真實的本來麵目。
梅誌先生為人文靜而柔韌,熱情而沉著,對人從無疾言厲色,決不輕諾寡信。她有這樣一段深沉而平和的自白:“我實為一個平庸的老嫗,僅比一般人多受了一點苦難,也就多知道一點為人之大不易。其實,我也僅僅是盡自己的一點能力,不傷害生靈,不嘩眾取寵,老老實實做人而已!今天還能坦坦然地見人,理直氣壯地說話,可能也是我的平庸吧!”(引自《珍珠梅》)她的辭世,可能標誌著久已式微的倫理時代的終結,令人不勝悲痛。我寫這則小文,除了作為聊表敬意的一杯羹酒,還用以紀念她的親人胡風先生逝世20周年(1985~2005),並紀念她也一同遭劫的胡風和他的朋友們受難50周年(1955~2005)。
2004年12月1日
原載《隨筆》200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