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帆溘逝已閱月矣。哀極無淚,唯閉目仰望南天,伴與冉冉飛升之靈相對……
一
“難忘西窗挑燈夜共讀,難忘小鎮風雨詩寫就。”(鄒荻帆:《贈綠原》)那時,我們多麼年輕,又多麼自信:我說,像黑夜燈火般的花朵;你說,是“一壇原封的酒”。你在歌頌“意誌的賭徒”;我在為自己描摹褪色的童話。我再念你寫的,你再念我寫的,念罷又相互讚美一番———為的是,為的不過是,給心靈的沙漠添一點兒喧嘩。
但我更愛念你幾乎忘掉的那兩句:“不願自己有一把雨傘,但願天晴。”可歎天並沒有晴,雨還下得很大。要不是臉上有笑,雨水更像淚水,因為我沒有傘,你也沒有傘,笑自己更像愛雨的青蛙,寧願扔掉遮雨的蕈帽,淋著雨出發。走呀,走呀,走得並不快。反正前麵還是雨,沒有容我們躲一躲的屋簷,更沒有讓我們跨進去的門。我們冒著雨,慢慢走著,破膠鞋浸在水氹裏呱唧呱唧響著,一心盼望天晴。
從打赤膊的夏天,盼到聳肩膀的冬季,天仍沒有晴。雨更變成了雪,我們仍沒有傘,卻變成兩個活雪人。你喟歎道:“我們將仆倒在這大風雪裏嗎?是的,我們將。”但是,你抓了一把雪,塞進我的脖子,拍拍我的肩:夥計,別泄氣,別傷悲,即使我們倒下了,“那時候,天青,水綠,鳥飛,魚遊,風將吹拂著我們的墓碑……”
二
多麼浪漫蒂克啊,老哥。你聽,智者在笑,在笑我們不過是涸轍裏幾條沉醉的小魚,寧肯相濡以沫,也不肯相忘於江湖。其實,我們一直為江湖而歌,卻不知江湖有不測的風波,其奈江湖何?
於是我們像雪一樣融化,融化在透明的土地上;我們像水蒸氣一樣消泯,消泯在凝固的空氣裏。我們決心分途尋訪,去尋訪親愛的人民。於是,你挾著裝詩的大筆記本,邊走邊唱,從“沒有耳朵的城市”唱到了“你心上的北京”。像兒童走進了遊樂園,你放開嗓子唱,用各種腔調唱,愛怎麼唱就怎麼唱,一唱就唱個不停———
你唱白衣戰士跨過鴨綠江,唱排字工人向字模開礦,唱縣委給你一張地圖,唱思想成熟在金秋;你還唱愛人送的向日葵,還唱故鄉洪湖的野鴨、鯉魚和蘆葦……你唱新事物,你唱新生活,你唱社會主義的“大風歌”,還準備唱我們這一代,怎樣忍挨著饑餓和寂寞,從泥濘和崎嶇走過,終於走到了日暖風和……
想不到,誰也想不到,太陽下麵落大雨,太陽雨像沸水,迎著人頭澆。我們的朋友胡風遇難了,我舍命陪君子,跟著坐了七年牢———當我從秦城出來,戶口還沒有上報,你給我來信,約在北海公園見麵,見麵還是“一個年輕的笑”。一切讓它過去!咱們重新起步!你悄悄地說,我們是“憤怒與憂鬱的果實”,且讓“花青與藤黃混合而產生翠綠”,我們能“種下晴朗的天”,能“種下杏花雨”!
三
……把你、我和無數個加以橫掃的十年,像一張廢紙從你的筆記簿裏給撕掉了。你又開始寫詩,寫著又唱著,寫得更多,唱得更深沉。你唱勇於突破哥德巴赫猜想的科學家,你唱被罵作修正主義象征的和平鴿,你唱伐木電鋸重新長鳴的黎明,你唱一個春天的幽靈正在徘徊的望春亭;你唱到了歐羅巴,在鐵托墓前,高喊“不應有勒緊褲帶的社會主義”;你唱到了迎春花的故鄉,在一片精神廢墟上,再次聽到老革命家的《修養》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