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難忘西窗挑燈夜共讀(2 / 2)

當我的禿筆越來越重,幾乎一行詩也寫不出來的時候,我不能不詫異,你為什麼越寫越多,越寫越深沉———直到有一天,你扶一扶你的貝雷帽,匆匆離開我的家,往公共汽車站趕去。我問你,去哪兒?“去體育館,那兒有場球賽。”我說,看電視好了,何必跑那遠?你像準備泄露一個秘密似的,向我一笑,“這你就不懂了。買張票擠進球賽場去,跟球員們在一起,比起坐在電視機前,當遠距離看客,完全是兩碼事啊!”是嗎?是嗎?哦,我這才懂得:你的詩從不是坐在電視機前寫出來的,你是親自在生活與詩的賽場上,和“球員們”跑在一起,喊在一起,擠在一起,滾在一起,汗水流在一起:你就是生活與詩的賽場上一名隨時準備上場的後備“球員”,所以才感覺到郎平的那一猛扣,“這臂膀上有我們的心,有我們一萬斤力量。”

朝陽似火,殘陽如血。

你寫了一輩子,終於寫累了,心髒衰弱地彈跳著,像一塊鬆了發條還在走的舊表,仍不肯讓時間白白溜掉。然而,你又病了,不得不第三次住進了醫院。

像50年前一樣,我冒著大雨,到醫院裏去看你。原以為你會躺在病床上,動也不動,像前兩次一樣。想不到你竟坐了起來,仍用“一個年輕的笑”迎著我,我們一起笑著。老哥,怎麼又不舒服了呢?“還是老毛病,沒有關係。”這次可得住上半年嘍,把病徹底治好才出去。“哪裏,哪裏,頂多住個把月……”

我們笑著又談著,談你的長篇小說快出版了,談你編的《新文學大係詩歌卷》還缺一篇序,談你還想把自選詩集重編一遍……一直談到大雨停歇,金色日光斜照著病房的白牆,我們恍如在任何一次旅途中,為明天而不勝興奮。我哪裏是在探病?你哪裏又有什麼病?臨別時我向你揮揮手,你向我揮揮手,是那麼隨便,又那麼確信:過幾天我們還會再見。果然,沒過幾天,我們又再見了。隻因一個淩晨,你的心髒終於停止了跳動(據說如果有特護,完全可以把你搶救過來,可惜你沒有那個級別)。我見你最後一麵,不再是在那間潔白的病房裏,而是在又陰暗又潮濕的太平間。

隻見你安詳地躺在那兒,跟平常睡眠一個樣,我站在你旁邊正等著你醒過來。醒來吧,兄弟!我們前幾天的話還沒談完呢,你的寫作新計劃還沒有實現呢。然而,你終於沒有醒過來,這就叫做死亡。死亡我見過多少次,可沒有一次像眼前的這麼真實:你永遠不會再醒了。我這才痛苦地發現:我失去了你,一個情逾骨肉的好兄長;隊伍失去了你,一個從不叫苦叫累的好同誌;共和國失去了你,一個把心掏出來打拍子的好歌手。盡管淚腺已枯,我又怎能忍住不哭?

——他就這樣走了,這樣悄悄地?

——是的,他走了。果然像他所預言,天是青的,水是綠的,鳥在飛,魚在遊……很好,很好。

——可他的墓碑呢?墓碑呢?

——記住,有為他伴唱的“布穀鳥”在,有為他齊放的“紫丁香”在,裏麵每個字帶著天門鄉音在笑呢,在唱呢,豈不強似灰撲撲、冷冰冰的一塊石頭?

1995年10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