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沒有被打垮的曾卓(1 / 1)

跪在門前的黑駱駝終於站了起來,讓他騎著它,一陣風也似的去遠了。離他的家很遠,離他所從出生的武漢很遠,離北京、中國和地球很遠:去了的人據說從沒有一個回來過。是嗎?也不盡然。昨夜他可不就回到了我的夢裏,但見他帶著永不消失的微笑,指著被劇痛折磨了好幾年的胸脯:“現在好了,我再不痛了。”音容宛在,一如別前,啊,真難相信他已遠行。

不必諱言,死是沒有商量的。有比死更強的人麼?含著微笑凝視死亡,像凝視太陽的他,不就是?他不但麵對死亡還能笑,而且還敢說,對他的親人說:“我沒有被打垮。”他沒有被打垮,絕不是僥幸。有關專家提醒:孤僻,抑鬱,心胸狹隘,多疑善感,沉默寡言,易躁易怒……是癌症最佳的催化劑。然而,他豁達,豪爽,樂觀,無私,完全沒有那種“癌性格”。60年來,我從沒有見過他拿別人的錯誤來折磨自己,或者拿自己的苦惱(他也不是沒有苦惱的)去麻煩別人。然而,那個絕症怎麼也把他給纏上了,讓他承受如此難忍的劇痛?然而,他被它給纏上了,卻一直在同它搏鬥,就在被活檢為“陽性”後,還興致勃勃地邀我一同爬武當山,一同到海南去遊泳,不也同夢一樣是真實的麼?

為了自己,他毫不畏懼死亡;但是為了親人,他卻十分憎惡死亡。他太愛自己的親人了,生前多次向我流露過多情的痛苦;這時,我往往和他一齊長吟魯迅的詩句:“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他忘不了當年對於被迫分離的親人的刻骨相思,他的名篇《有贈》不論拿什麼標準來衡量,其沉重分量都是不容否認的。在兒孫麵前,他從沒顯示過父祖的威嚴,而隻有一位老朋友的親切。從這種骨肉親情來說,他的死既令他的親人們痛苦,更令他自己痛苦。他在彌留之際,除了告訴親人他“沒有被打垮”,還叮囑她們“不要為我擺花圈,不要為我奏哀樂”———這當然是他真實的自白,但也是他對親人的安慰。親人們一一照辦,並舉行了一個別開生麵的追思會,用詩詞和音樂“送老水手遠航”。他對死亡的憎惡和蔑視,他與死亡相抗爭的不可摧毀的精神,顯然使淚流滿麵的親人們引以自豪。

在朋友們中間,他的豪邁性格又是對某種疾病、某種苦難的特效藥,是一切悲觀絕望的融化劑。1955年禍從天降,最擔心阿壟受不了的是他;1979年一解除隔離,就到北京來,最先往貧民區尋找並發現迷失了的路翎的也是他。1995年鄒荻帆猝逝後,他從武漢匆匆趕到北京的太平間,要和老友見上最後一麵。前一個月,通過長途電話,聽說我近期患了一場大病,他便像一位強者鼓勵我,“對任何疾病都要勇敢些,至少要戰個平手”……

香港詩人犁青計劃為他出一本漢英對照的短詩選,他在病床上囑托我為它的編選斟酌一下。我把那些熟悉的詩篇,通過兩種文字,從頭到尾讀了幾遍。似乎更深刻地感受到,這些詩作為純情的結晶,人格的演化,都是超文字的存在。它們不需要任何不相幹的辭藻,隻有本當屬於它們自己的天然的風致,就像他每次和老友重逢時爆發的大笑,就像他在八十大慶穿過的那件合身的紅夾克,就像“似乎即將傾跌進深穀裏,卻又像要展翅飛翔”的那棵“懸崖邊的樹”,就像“在籠中旋轉”而又被“鐵欄鎖著”的一團“火”!讀著讀著,我越來越深刻地意識到,他的詩和他的人一樣,外表上那麼樸素,內涵上那麼真摯,而整體上又是那麼自然———這就是他和他的詩的本色啊。

在絕症麵前,他終於沒有被打垮。他以慣有的瀟灑跨進了黑暗的永恒,像一片消失了的白雲,像一場消歇了的風暴。但他留下了他的詩,留下了他對人間的愛,留下了友人和讀者對他的記憶和懷念。對於他,死不是生命的中斷,而是後者從一個形式向另一個形式的過渡。在這一過渡中,他的高貴的情操將轉化為未來者的希望。現在他終於解脫,再也沒有任何痛楚,而我卻忍著精神上的劇痛,來寫這則小文,已經實在寫不下去了。

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