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梅誌先生寫的《胡風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裏,641頁有一段可以印證嚴文井所說的這個事實:“這天,還來了康濯和嚴文井兩位客人,與其說是來安撫還不如說是來看動靜。嚴文井還很友好地撫摸著正在院子裏的小貓,反被康濯斥責了一句。他們開導了幾句,胡風則表示一定要做深刻的檢討。”據於風政的《改造》一書中的資料,也可以看出,嚴文井當年的確沒有隨大流寫過什麼批判文章。
今天回頭再看這段曆史,作為一個黨員幹部的嚴文井,在特定的曆史背景下,在組織上不得不接受當時的工作安排,但在內心深處,對於正確與錯誤,未必沒有保留一種更接近實際的判斷。而在一個眾口鑠金的大環境下,能夠不寫批判文章,客觀上是很不容易的,除了頭腦清醒,還需要一定的勇氣。多年後,我讀到文井同誌的“絕筆”《我仍在路上》:“現在我仍然活著,也就是說,仍在路上,仍在摸索。/至於還能這樣再走多少天,我心中實在沒有數。/我僅存一個願望,我要在達到我的終點前多懂得一點真相,多聽見一點真誠的聲音。我不怕給自己難堪。/我本來就很貧乏,幹過許多錯事。/但我的心是柔和的,不久前我還看見了歸來的燕子。/真正的人正在多起來。/他們具有仁慈而寬恕的心,他們有眼淚,但不為自己哭。/我仍在路上,不會感到孤單。/我不會失落,因為再也沒有地方可以容我失落。”從中我讀出了一位前行者為了追求真理而不斷反思自我的探索精神,字字句句的真誠、平易和隨和,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在當年那種“以階級鬥爭為綱”的社會生活裏,這種難得的真誠、平易和隨和,正是我的嚴文井印象的基調或底色。
2004年底,人民文學出版社為文井同誌舉行了九十華誕座談會。出於對這位資深老作家、老領導、或者老“鄉親”的尊敬,我雖已耳聾數年,還是由家人陪同,參加了那次盛會。可惜文井同誌因年邁未能出席,我也就失去了和他最後見麵的一次機會。半年之後,文井同誌以將近期頤之年離世,他的那些純淨、柔軟、透明如水的兒童文學作品將永遠留在人間,他保持獨立思考的現代知識分子本色更將永遠值得人們尊敬。
200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