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友周兄紹良之間,好久沒有走動了。我一直仿佛覺得,他仍在家裏養老呢。想不到,前些時女兒委婉告訴我他已去世,還說她代表我去吊唁過。我聽了,不禁悚然、慘然而又默然久之。日前李經國先生來訪,並惠贈他編的《周紹良友朋書劄》一冊;從中見到周兄的肖像和塑像,就像見到他本人一樣,更增加了我對他的懷念。
周兄,我們一直管他稱“老周”,是我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同事,又是我在“五七”幹校的同學。我到人民文學出版社上班是1962年,他到出版社大概在50年代前期;我那時在出版社附設的編譯所,他是古典文學部負責小說的老編輯。“文化革命”以前,我和他還沒有密切的交往。“文革”期間,我作為“胡風分子”被“造反派”劃為“黑五類”;紹良因出身名門世家,交遊遍天下,加以生性坦蕩,快言快語,被視為“社會關係複雜”,雖不是革命對象,自然也不是革命動力。我們的相知是在“文革”以後的幹校期間。
1969年9月,中秋節前一天,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革命動力和革命對象,在解放軍宣傳隊的率領下,一齊離開北京,前往文化部的湖北鹹寧“五七”幹校,我們的軍管編製單位是“十四連”。在“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等口號的指揮下,這些文化人先借住在老鄉家裏,然後在荒地上脫坯、壘牆、架屋梁、安門窗,造出了一棟棟簡易的“幹打壘”宿舍。定居問題解決後,就開始“圍湖造田”的宏偉工程,決心把當地的斧頭湖開辟成一大片肥沃的圩田,並以革命的豪情,把它命名為“向陽湖”。那時我四十七八歲,被視為“壯勞動力”,先是和項背相望的出工大隊一起,每天從宿舍走七八裏土路,到向陽湖去從事大田勞作;後來被派到湖裏去長期駐守本連的工棚。老周當年已五十好幾,因年齡偏大,不能從事重勞動,便被安排到湖內專門負責給農田放水,可稱作“看水員”吧。我所在的工棚是出工人員的集散地,老周為了看水,來的次數最多了,這就是我們日後過從甚密的起點。
在那段無可奈何的幹校日子裏,幸虧我們有一個常談不衰的話題,就是《紅樓夢》。不過,周紹良可是名副其實的紅學專家,我卻隻是一個普通讀者,我們關於《紅樓夢》的交談也就談不上什麼學術交流。雖然如此,據我回憶,他當時有關的隻言片語仍包含著相當大的含金量。除了對前八十回的讚歎和景慕外,我們少不了對後四十回的得失進行切磋。關於後四十回,讀書界曆來分成兩派:少數派認為,它有不少精彩情節,使全書以完整的悲劇形式傳世,其價值與前八十回不相上下;多數派則以對前者的欣賞和敬佩為感情背景,對後者表示了可以理解的厭棄,甚至發出不足為訓的“狗尾續貂”的譏評。我作為普通讀者,既沒有成熟的、也不會有固定的意見;老周作為專家,自不同意多數派,但也不屬於少數派———用形象的說法,他認為,如果前八十回是一堆金礦,那麼後四十回並不就是一盤散沙,而是摻進了不少甚至很多金粒的沙盤,其價值的大小將與讀者眼光的高低成比例。這個卓見有他上世紀50年代初期所寫的兩篇名文為證,那就是沙裏淘金的《略談〈紅樓夢〉後四十回哪些是曹雪芹原稿》和弦外尋韻的《談〈紅樓夢〉後四十回與高鶚續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