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幹校期間,他利用工餘時間,除了繼續研究《紅樓夢》,還讀了不少他的專業典籍,如《全唐詩》、《資治通鑒》等。幾年後,由於政策似有轉變,下幹校的革命群眾分期分批調回北京原單位,少數非“革命群眾”仍然留在鹹寧鄉下繼續接受“再教育”,老周和我就是其中的兩個。幹校為了“甩包袱”,把一批回不了北京的“老弱病殘”送到湖北丹江口安置起來,老周是其中之一,他回北京的時間可能拖到1973年。到1974年底,鹹寧幹校正式撤消,“十四連”(人民文學出版社所屬連隊)已經走空了,我最後負責押運沒有帶走的公共家具回北京;但正式的調令裏沒有我的名字,我把押運家具送到出版社的倉庫之後,竟然有“無地自容”之感。當時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在軍宣隊的領導下,已經被“革命化”了,不宜接收我們這批另類人物。我和另外幾個懂外文的原幹校學員,在賦閑了幾個月之後,終於被安排到出版局臨時組建的翻譯組,而被留在出版社的幾個同類,雖然個個學有專長,則被分去搞校對。老周雖然早一年回京,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下,也不可能再回古典文學編輯室了;1975年他辦了退休手續,這時還不到60歲。
從幹校回京後,老周還經常來找我,那時我住在琉璃廠。我們在家裏天南地北地聊完天,就去逛琉璃廠的舊書店。有一次,他、我,還有樓適夷(我們的老領導,也是最後離開幹校的校友),一起去轉“中國書店”。離開書店後,樓適夷開玩笑說,“老周跟書店的人熟,自然會有許多方便吧?”他不以為然地回答,“哪裏,哪裏,經過文化大革命,我早用不著這種‘方便’了。”老周是美食家,熟悉北京館子的風味,時常邀朋友共同進餐,記得我們去過琉璃廠附近的“晉陽飯莊”吃山西烤饅頭,還去過西四一家老字號吃過“三不沾”。他對什麼愛好都精益求精,對美饌的研究不次於對墨的研究,後者是他的另一長項。
“四人幫”倒台,我從翻譯組回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到1980年“胡風案件”平反,我才正式恢複“國家工作人員”的身份。這時,周紹良在佛學界的社會活動多了起來,後來當了佛教協會的副會長,又擔任政協委員的職務。我們的聯係慢慢少了,但我心裏一直還惦記著他,常常從報刊上關注他的學術活動和社會行蹤。我退休後,譯了一本《浮士德》,書印出來,曾由女兒給他寄去過一本;他則回寄了一本他新出的《百喻經今譯》,這是他多年前就想翻譯的一本書,也算是又一次感情交流吧。
人老起來,總是回憶多於希望。我幾次想去找他聊聊往事,特別想向他請教一下《金剛經》。讓女兒打電話詢問他的住址,才知道他的耳聾比我的還嚴重,也就遲遲沒有動身。想不到,實在想不到,我們竟然永遠不能再見了。
2006年1月
刊於《隨筆》200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