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心靈餘白2(1 / 3)

臉與法治

◆林語堂

中國人的臉,不但可以洗,可以刮,並且可以丟,可以賞,可以爭,可以留,有時好像爭臉是人生的第一要義,甚至傾家蕩產而為之,也不為過。在好的方麵講,這就是中國人之平等主義,無論何人總須替對方留一點臉麵,莫為已甚。這雖然有幾分知道天道還好,帶點聰明的用意,到底是一種和平忠厚的精神。在不好的方麵,就是臉太不平等,或有或無,有臉者固然快樂榮耀,可以超脫法律,特蒙優待。而無臉者則未免要處處感覺政府之威信與法律之尊嚴。所以據我們觀察,中國若要真正平等法治,不如大家丟臉。臉一丟,法治自會實現,中國自會富強。譬如坐汽車,按照市章,常人隻許開到三十五哩速度,部長貴人便須開到五十六十哩,才算有臉。萬一軋死人,巡警走上來,貴人腰包掏出一張名片,優遊而去,這時的臉便漲大。倘若巡警不識好歹,硬不放走,貴人開口一罵,“不識你的老子”,喝叫車夫開行,於是臉更漲大。若有真傻的巡警,動手把車夫扣留,貴人憤憤回去,電話一打給警察局長,半小時內車夫即刻放回,巡警即刻免職,局長親來詣府道歉,這時貴人的臉,真大的不可形容了。

不過我有時覺得與有臉的人同車同舟同飛艇,頗有危險,不如與無臉的人同車同舟方便。比如前年就有丘八的臉太大,不聽船中買辦吩咐,一定要享在滿載琉璜之廂房抽煙之榮耀。買辦怕丘八問他識得不識得“你的老子”,便就屈服,將臉賞給丘八。後來結果,這隻長江輪船便付之一炬。丘八固然保全其臉麵,卻不能保全其焦爛之屍身。又如某年上海市長坐飛機,也是臉麵太大,硬要載運磅量過重之行李。機師“礙”於市長之“臉麵”也賞給他。由是飛機開行,不大肯平穩而上。市長又要給送行的人看看他的大臉,叫飛機在空中旋轉幾周,再行進京。不幸飛機一歪一斜,一顛一簸,碰著船桅而跌下。聽說市長結果保全一副臉,卻失了一條腿。我想凡我國以為臉麵足為乘飛機行李過重的抵保的同胞,都應該斷腿失足而認為上天特別賞臉的僥幸。

其實與有臉的貴人同國,也一樣如與他們同車同舟的危險,時覺有傾覆或沉沒之虞。我國人得臉的方法很多。在不許吐痰之車上吐痰,在“勿走草地”之草地走走,用海軍軍艦運鴉片。被禁煙局長請大煙,都有相當的榮耀。但是這種到底不是有益社會的東西,簡直可以不要。我國平民本來就沒有什麼臉可講,還是請貴人自動丟丟罷,以促法治之實現,而躋國家於太平。

嬰兒

◆徐誌摩

我們要盼望一個偉大的事實出現,我們要守候一個馨香的嬰兒出世——你看他那母親在她生產的床上受罪!

她那少婦的安詳,柔和,端麗,現在在劇烈的陣痛裏變形成不可信的醜惡:你看她那遍體的筋絡都在她薄嫩的皮膚底裏暴漲著,可怕的青色與紫色,像受驚的水青蛇在田溝裏急泅似的,汗珠粘在她的前額上像一顆顆的黃豆,她的四肢與身體猛烈的抽搐著,畸屈著,奮挺著,糾旋著,仿佛她墊著的席子是用針尖編成的,仿佛她的帳圍是用火焰織成的;一個安詳的、鎮定的、端莊的、美麗的少婦,現在在陣痛的慘酷裏變形成魔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時緊緊地闔著,一時巨大的睜著,她那眼,原來像冬夜池潭裏反映著明星,現在吐露著青黃色的凶焰,眼睛像燒紅的炭火,映射出她靈魂最後的奮鬥,她的原來朱紅色的口唇,現在像是爐底的冷灰,她的口顫著,撅著,扭著,死神的熱烈的親吻不容許她一息的平安,她的發是披散著,橫在口邊,漫在胸前,像揪亂的麻絲,她的手指間緊抓著幾穗擰下來的亂發;

這母親在她生產的床上受罪;

但她還不曾絕望,她的生命掙紮著血與肉與骨與肢體的纖維,在危崖的邊沿上,抵抗著,搏鬥著死神的逼迫;

她還不曾放手,因為她知道(她的靈魂知道!)這苦痛不是無因的,因為她知道她胎宮裏孕育著一點比她自己更偉大的生命的種子,包涵著一個比一切更永久的嬰兒;

因為她知道這苦痛是嬰兒要求出世的征候,是種子在泥土裏爆裂成美麗的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她自己生命的使命的時機;

因為她知道忍耐是有結果的,在她劇痛的昏瞀中,她仿佛聽著上帝準許人間祈禱的聲音;她仿佛聽著天使們讚美未來的光明的聲音;

因此她忍耐著,抵抗著,奮鬥著……她抵拚繃斷她統體的纖維,她要贖出在她那胎宮裏動蕩的生命,在她一個完全美麗的嬰兒出世的盼望中,最銳利、最沉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銳利最沉酣的快感……

光榮的荊棘路

◆安徒生

從前有一個古老的故事:“光榮的荊棘路:一個叫做布魯德的獵人得到了無上光榮和尊嚴,但是他卻長時期遇到極大的困難和冒著生命的危險。”我們大多數的人在小時已經聽到過這個故事,可能後來還讀到過它,並且也想起自己沒有被歌誦過的“荊棘路”和“極大的困難”。故事和真事沒有什麼很大的分界線。不過故事在我們這個世界裏經常有一個愉快的結尾,而真事常常在今生沒有結果,隻好等到永恒的未來。

世界的曆史像一個幻燈。它在現代的黑暗背景上,放映出明朗的片子,說明那些造福人類的善人和天才的殉道者在怎樣走著荊棘路。

這些光耀的圖片把各個時代,各個國家都反映給我們看。每張片子隻映幾秒鍾,但是它卻代表整個的一生。充滿了鬥爭和勝利的一生。我們現在來看著這些殉道者行列中的人吧——除了這個世界本身遭到滅亡,這個行列是永遠沒有窮盡的。我們現在來看看一個擠滿了觀眾的圓形劇場吧。諷刺和幽默的語言像潮水一般地從阿裏斯托芬的“雲”噴射出來。雅典最了不起的一個人物,在人身和精神方麵,都受到了舞台上的嘲笑。他是保護人民反抗三十個暴君的戰士。他名叫蘇格拉底,他在混戰中救援了阿爾西比亞得和生諾風,他的天才超過了古代的神仙。他本人就在場。他從觀眾的凳子上站起來,走到前麵去,讓那些正在哄堂大笑的人可以看看,他本人和戲台上嘲笑的那個對象究竟有什麼相同之點。他站在他們麵前,高高地站在他們麵前。

你,多汁的,綠色的毒胡蘿卜,雅典的陰影不是橄欖樹而是你!

七個城市國家在彼此爭辯,都說荷馬是在自己城裏出生的——這也就是說,在荷馬死了以後!請看看他活著的時候吧!他在這些城市裏流浪,靠朗誦自己的詩篇過日子。他一想起明天的生活,他的頭發就變得灰白起來。他,這個偉大的先知者,是一個孤獨的瞎子。銳利的荊棘把這位詩中聖哲的衣服撕得稀爛。

但是他的歌仍然是活著的;通過這些歌,古代的英雄和神仙也獲得了生命。

圖畫一幅接著一幅地從日出之國、從日落之國現出來。這些國家在空間和時間方麵彼此的距離很遠,然而它們卻有著同樣的光榮的荊棘路。生滿了刺的花枝隻有在它裝飾著墳墓的時候,才開出第一朵花。

駱駝在棕櫚樹下麵走過它們滿載著靛青和貴重的財寶。這些東西是這國家的君主送給一個人的禮物——這個人是人民的歡樂,是國家的光榮。嫉妒和毀謗逼得他不得不從這個國家逃走,隻有現在人們才發現他。這個駱駝隊現在快要走到他避亂的那個小鎮。人們抬出一具可憐的屍體走出城門,駱駝隊停下來了。這個死人就正是他們所要尋找的那個人:費爾杜西——光榮的荊棘路在這兒告一結束!

在葡萄牙的京城裏,在王宮的大理石台階上,坐著一個圓麵孔、厚嘴唇、黑頭發的非洲黑人,他在向人求乞。他是加莫恩的忠實的奴隸。如果沒有他和他求乞得到的許多銅板,他的主人——敘事詩《路西亞達》的作者——恐怕早就餓死了。現在加莫恩的墓上立著一座貴重的紀念碑。還有一幅圖畫!

鐵欄杆後麵站著一個人。他像死一樣的慘白,長著一臉又長又亂的胡子。

“我發明了一件東西——一件許多世紀以來最偉大的發明,”他說,“但是人們卻把我放在這裏關了二十多年。”

“他是誰呢?”“一個瘋子!”瘋人院的看守說。“這些瘋子的怪想法才多呢!他相信人們可以用蒸汽推動東西。”

這人名叫薩洛蒙·得·高斯,黎顯留讀不懂他的預言性的著作,因此他死在瘋人院裏。

現在哥倫布出現了。街上的野孩子常常跟在他後麵譏笑他,因為他想發現一個新世界——而且他也就居然發現了。歡樂的鍾聲迎接著他的勝利的歸來,但嫉妒的鍾敲得比這還要響亮。他,這個發現新大陸的人,這個把美洲黃金的土地從海裏撈起來的人,這個把一切貢獻給他的國王的人,所得到的酬報是一條鐵鏈。他希望把這條鏈子放在他的棺材上,讓世人可以看到他的時代所給予他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