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朝鮮戰地生活追憶(1 / 3)

在如煙的往事中神遊與遐思,是老年人心理的顯著特征。對自己早年的人生經曆總是忘情地津津樂道。偉人、名人、學者,當然有許多軼聞趣事被人們挖掘、整理、記述和傳播著,而對我等平凡如草芥般芸芸眾生的老人來說,也總會有一兩件自認為是過關斬將、值得向兒孫輩炫耀的故事,不時借機傾訴一番。

作為中國人民誌願軍的一名戰士,我從1951年初跨過鴨綠江入朝參戰,到1958年夏複員回國,經曆了近八年的抗美援朝戰地生活。雖然沒有經曆過上甘嶺戰鬥那樣震驚世界的炮火硝煙,也沒有奇襲白虎團那樣充滿傳奇色彩的故事,可也有許多珍貴素材鏤刻在記憶的熒屏上。諸多往事,曆曆在目,有必要把它翻騰出來,權作給自己和親友、戰友、給那段戰地生活,留下一點紀念。

作為一個誌願軍老戰士,我最難忘的是在公元1951年,3月23日跨過鴨綠江入朝參戰的第一夜,初受血與火戰鬥洗禮的經曆。這短短的十幾個小時,在偉大的抗美援朝、保家衛國戰爭中隻是一朵小小的浪花,可是它竟給了我後半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無法衡量其價值的一筆精神財富,影響了我至死不渝的人生準則。還是讓我從頭說起吧。

1950年春,我在沈陽市第十一中學讀初中一年級。暑假開學後第一天,就接到通知,由於朝鮮戰爭爆發,已南下的人民解放軍四野部隊奉命調回東北。我校和鄰近的四中校舍全部騰出交給部隊使用,兩校學生分配到其他中學就讀。我被分配到皇姑區沙子溝第十二中學。

此時的沈陽市已被戰爭烏雲所籠罩,全方位進入緊急備戰狀態。東北局等主要黨政機關已經撤往哈爾濱,一些重要工廠也在陸續搬遷,中等以上學校也製訂了遷往農村的計劃。在市民中廣泛深入地進行防空知識宣傳教育,家家戶戶都掛上不透光的防空窗簾。尤其是不時進行的防空演習和那聲聞數十裏驚心動魄的警報聲更加重了濃重的戰爭氛圍。我們在學校裏盡管還沒有停課,但更多的時間是接受“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愛國主義與國際主義思想教育。此外,還要進行防原子、防生化武器的教育以及戰場救護、包紮、搶救傷員的演習。每個學生都化驗了血型,做好了一切戰時準備。

也許是受母親忠君愛國思想的影響,受從小愛看的《說嶽全傳》、《隋唐演義》、《楊家將》的熏陶,也許是解放後火熱而高昂的民心士氣所激勵,從這時起,在我的心裏,投筆從戎上戰場的願望仿佛一粒種子,飛快地發芽,成長。我按捺不住這一天比一天強烈的念頭,1949年,解放軍佳木斯汽車學校在沈陽招生,我就曾瞞著家裏前去報名,因年齡小,沒有小學畢業證書而未被錄取。12月中旬,學校動員學生參軍,這一次我無論如何也不願再放棄參軍的機會了。我與五中的侯振聲、蘇家屯幼師的江雪辰兩個小學同學商定,要同時參軍到同一個部隊,於是三人準備同時報名參加東北軍區軍械部軍械學校。但江雪辰因師範學校學生不準參軍而作罷。沒過幾天,校長李德洲親自通知我參軍申請已被批準了。校團支部書記尚藝華也找我談了話,要我寫一份入團申請書,說是批準我加入新民主主義青年團。我當時挺著胸脯回答:“謝謝團組織的關心,我決心經過戰鬥考驗後,再申請入團。”

12月27日,我與另一名同學坐馬車到鐵西廣場南側的軍械學校報到。從此,我如願以償,成為了一名革命軍人。

1950年3月,軍校開始進行“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教育和動員。全體學員幾乎人人都寫了申請書,要求參加中國人民誌願軍,赴朝參戰。我在一周內除寫了四份申請書、決心書外,還兩次找軍械學校的洪教導員談話,表明我入朝參戰的決心。最後,我與侯振聲終於被批準入朝。同時被批準的還有26名同學,差不多都是十六七歲的少年。

3月13日晚,我們準備入朝的這28名新兵乘火車到達安東(現丹東市)。出了車站,到一家包子鋪吃晚飯。剛咬了兩口包子,防空警報就響了起來,電燈也熄滅了。大家都緊張地聽著動靜,包子也不吃了。我呆坐了一會,尋思與其這麼摸黑幹坐著,還不如繼續吃我的包子。可能是太疲勞了,吃飽之後我就靠著身後的糧袋子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眼前一亮,警報解除了。突然,有人喊了一聲:“咦!誰把包子給吃了?”原來黑暗中,四盤包子竟被我一個人吃了一半。看我揉著眼睛,慢慢坐起來,一副傻乎乎的模樣,大家把我好一頓笑罵,飯後,我們住在機關早已撤離的市政府。房間裏沒有任何辦公設備,地上鋪滿了稻草,原來這裏是過江部隊的臨時住地。我們也打開背包席地睡了。

第二天九時許,送我們來安東的軍械學校趙隊長、韓幹事陪同兩位誌願軍走了進來。其中一位身佩短槍的幹部向坐在地上的我們敬禮後說:“我是誌願軍後勤三分部司令部的懷參謀,奉分部首長命令,來安東接同誌們入朝,到三分部軍械部門工作。過了鴨綠江大橋就是朝鮮戰場,那裏沒有前線與後方之分,我們就是夜間行車也難免遭受敵機的轟炸與掃射。在路上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驚惶失措,一定要聽從指揮。一旦發生意外,比如汽車被炸毀了,人跑散了,你們就沿公路南行,找到沿途的誌願軍指揮所,搭乘汽車去三分部駐地,在平壤南大約200公裏處的新幕火車站附近。你們要有幾個人為一組獨立行動的思想準備,這一點很重要,大家一定要記住。另外,中國的貨幣過江後就不能使用了,帶錢多的馬上給家裏寄回去,少的買些日用品花掉算了。”最後他又補充了一句:“大家聽好了,明天下午四點,我們準時乘車出發。”

一、入朝行軍記

3月15日下午,上街的人早早地都陸續回來了。我用所有的錢買了三斤五香花生米裝在挎包裏,準備雄赳赳地背到朝鮮戰場上去。在焦急的等待中,四輛卡車停在了麵前。我們28名同學坐第一輛車,後麵三輛車上裝滿了通訊器材,懷參謀和通訊員坐最後一輛車。汽車徐徐開動了,趙隊長站在車下,先是跟我們每個人握手告別,然後神情莊重地向我們舉手敬禮。車開出很遠了,這位講武堂出身的老軍人還立正站在那裏,注視著我們的身影。我們入朝不到20天的時間裏,就有四名同學光榮犧牲了,其中包括與我一同參軍、一同入朝的同窗戰友——侯振聲。直到那時,我才懂得了趙隊長向我們這些娃娃兵敬禮告別,久久不忍離去的全部含義。

在車上坐好之後,我們才注意到駕駛室右邊的踏板上,站著一位二十來歲的年輕戰士,脖子上圍著一條白毛巾,正笑嘻嘻地看著我們。他一開口就說了句:“各位首長……”這一稱謂把我們逗得捧腹大笑。我們算什麼首長啊!論年齡都十六七歲,論軍齡還不滿三個月。

“我是這台車的司機助手,首長們叫我小陳好了。我入朝快半年了,有一些夜間行車和對付敵機的經驗。不管遇到什麼情況,發生什麼事情,隻要首長們聽我的,保證把首長們安全送到三分部,請首長們盡管放心。”幾句話說得我們心裏熱乎乎的,我們簡直是崇敬地看著小陳,信任與感激之情油然而生。然而事情遠非小陳講的那樣順利,幾個小時後這位不知名字的小陳同誌就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過江後的車輛、部隊很多。戰士們一律肩扛步槍,斜跨子彈帶和米袋,腰掛四顆手榴彈。有的還扛著輕、重機槍和小口徑迫擊炮,還有的用扁擔挑著炊具,趕著大車拉著給養……我們的車隻能尾隨著緩緩前進。盡管行車部隊的幾名幹部一再命令戰士們盡量往路邊靠一靠,給汽車讓路,可由於路窄人多,擁擠不堪,戰士們還是擠在汽車前麵晃來晃去。這可把小陳急壞了,隻見他跨在車門邊上,手裏不停地揮舞白毛巾,時而向地麵戰士哀求:“請同誌們讓一讓,首長們有緊急任務。”時而大聲吆喝著:“車上都是排除定時炸彈的專家,三天之內必須趕到誌願軍司令部執行任務,耽誤了時間誰負得起責任哪!”可行軍的戰士不但不予理睬,有人反而調侃地大聲問道:“喂!我說汽車兵,你的這些首長、專家都斷奶了嗎?”逗得周圍的戰士們也跟著起哄。羞得我們紅著臉,低著頭,再也不敢朝下看了。說實話,當時的中學生也算得上有文化了,可是不是專家我們心裏最有數。我們上學的軍械學校其實是東北軍區軍械部主辦的第四期軍械訓練隊,其主要任務是通過短期速成培訓為誌願軍總後勤部和東北軍區後勤部的各級軍械部門培養初級專業技術幹部。雖然我們學習了日、美、蘇等國的輕、重武器的性能;化學武器的種類與防護;各種彈藥的性能、分類與識別;爆破器材等軍械基本常識,並對幾種機槍、步槍、手槍進行了分解結合的實際操作練習,但總的課程進度很快,幾十門從最小口徑的迫擊炮,到最大口徑的榴彈炮,教員僅僅用了一上午時間就指指點點講完了,我們根本沒記住多少。難怪戰士們對我們這些專家要無情地嘲笑。小陳扭頭瞅了瞅我們,也無可奈何地跟著笑了起來。

鴨綠江大橋越來越近了,大喇叭正反複播放威武雄壯、催人向前的《解放軍進行曲》(當時《誌願軍戰歌》尚未問世)。我們的情緒也越來越亢奮,大家豪邁地唱起了《抗日軍政大學校歌》:“黃河之濱,集合著一群中華民族優秀的子孫。人類解放,救國的責任,全靠我們自己來擔承……”接著又唱起了蘇聯衛國戰爭時期著名的《共青團員之歌》:“聽吧,戰鬥號角已發出警報,穿好軍裝,拿起武器。再見吧,媽媽!別難過,別悲傷,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再見了,親愛的故鄉,勝利的星會照耀我們……”我們不停地唱著,盡情地抒發我們的心聲,傾訴我們的衷腸。也用歌聲掩飾著越來越濃的離情,抑製著淚水不要流出來。我突然產生了強烈的再見一見媽媽的欲望。本來,批準入朝後,學校給我們沈陽的學員放假一天,回家與親人告別。

我回家後,幾次想把明天入朝的消息告訴媽媽,可是怕媽媽難過,話到嘴邊又都咽了回去。隻是盡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抱著剛過兩歲的弟弟,陪著媽媽閑嘮,片刻也不願離開。媽媽似乎覺察到我的異常,一再追問我有什麼事,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都被我一一搪塞過去。這種與親人生離死別的煎熬,使我再也無法忍受,更沒有勇氣再等兩個妹妹放學回家。趁小弟熟睡之機,我匆忙地告別了母親,強抑住眼淚,走出了家門……

汽車駛上了鴨綠江大橋,告別祖國,告別親人的時刻來到了。邁出家門的淚水同邁出國門的淚水融在一起,終於在此時不聽話地一起流了出來。我淚流滿麵,沒有了男子漢的矜持,也沒有了害怕同伴調侃的顧忌,任淚水在臉上奔瀉。同學們也都哽咽著、抽泣著。在走了調的歌聲中,汽車緩緩駛過了鴨綠江大橋。

那一年,我十七歲。

腮邊的淚水還沒有擦幹,汽車已打開大燈,快速駛入了夜幕籠罩的朝鮮北部重鎮——與我國安東隔江相望的新義州市。這裏已是一片廢墟,沒有居民,沒有燈光,沒有一座完整無損的建築物。有的斷壁殘垣上的門窗還正在燃燒。那夜空中搖曳的火光,更令人產生幾許幽異恐怖之感,我們看到了戰火,也聞到了硝煙。同伴們都默默地瞪大了眼睛,注視著眼前的一切。大家的感受可能會有不同之處,但血脈賁張、義憤填膺則是共同的。過了新義州繼續南行,汽車就隻能開小燈了。偶爾開一下大燈,一聽到防空哨報警的槍聲,大燈就必須立即關掉。這時的汽車就隻能依靠助手小陳在車前不停地揮動那條白毛巾來引導著慢慢向前移動了。我們緊張、激動、驚奇的情緒也逐漸平息下來,大都進入昏昏欲睡的狀態。我卻怎麼也睡不著,麵對灰蒙蒙的夜空,在朝鮮初春刺骨的寒風中,我又陷入了無盡的思念。透過夜幕下的北方蒼穹,仿佛看見了媽媽在燈下縫補衣物的身影,大妹、二妹在桌前複習功課的情景和弟弟睡夢中的笑容……我喃喃自語:“媽媽,請原諒兒子的不告而別,我已經跨過鴨綠江,來到炮火連天的抗美援朝戰場……”

突然,一陣低沉的發動機轟鳴聲打斷了我的沉思。繼而是一片刺眼的白光,兩顆照明彈懸在我們頭頂上空。刹那間,敵機開始連續向公路右側的山溝、樹木轟炸、掃射,大火染紅了半邊天。我們的車停在路邊的樹陰下。也是第一次入朝的司機以為被敵機發現了目標,驚惶失措地跳出駕駛室就跑了。小陳見狀急忙告訴我們:“大家別怕,千萬不要跳車亂跑。”說完又跑去把司機拽了回來,告訴他立即發動車,待照明彈熄滅後開車全速衝出封鎖區。這一著果然很靈,當照明彈再次照亮時,我們已從光圈中消失,隱沒在黑暗中了。緊張、恐懼的心情稍稍平靜之後,坐在我身邊的宣傳委員楊棟一本正經地問:“各位首長,有尿褲子的沒有?”大家稍一愣神,繼而就哄笑起來。有人說:“楊棟,還是摸摸你自己的褲襠吧!”大家又大笑起來。楊棟又接著說:“好!既然都這麼勇敢,本委員有賞。”說著拿起挎包,發給每人一把花生米,最後才輪到我。我一邊吃一邊摸挎包說:“我這兒還有一挎包,都吃了吧!”可摸了半天,挎包卻不翼而飛,怎麼也找不到。我疑惑地看著楊棟,這小子正狡黠地衝我做鬼臉。見此情景,大家又是一陣開懷大笑。笑聲,衝破了戰爭的陰霾,在夜空中久久回蕩……

隨著汽車的顛簸,我昏昏沉沉地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被一陣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和敵機刺耳的呼嘯聲驚醒。我揉揉眼睛。回頭看去,隻見公路上離我們幾百米遠的地方燃起了大火,好像是幾台汽車被擊中了。我們的車停在離公路右側幾十米的稻田地裏,車上隻剩下我一個人,其他人都不知到哪去了。我喊了幾聲,也沒有人回答。鎮靜了一下,我尋思著,一個人就這麼呆在車上也不是事兒,誰知道他們還回不回來,得去找找。想到這裏,我翻身跳下車,不料在落地時踩到一隻腳。是誰嚇成這個熊樣,竟鑽到車下邊去了。我心裏邊想,邊叫他。叫也不吭聲,推也不動彈。我有點慌了,又大聲喊了起來。好歹有一個叫夏國孝的聽到我的喊聲跑了回來,隨後他又到處去找人,車上的人終於都陸續回來了。楊士儒帶了個手電筒,他蹲下照了照,又用手摸了一會,慢慢站起來,老半天才說:“人已經死了,是司機助手小陳。”大家都愣住了,沒有人講話,也沒有話可講。楊士儒看著地上說:“他手裏還緊緊攥著那條白毛巾呢!”聽了這話,我的耳邊好像又響起了那個笑嘻嘻的聲音:“各位首長……我保證把大家送到三分部……”這位不知名字的戰友,與我們相處不過幾個小時,就把他的青春和熱血灑在了朝鮮的土地上。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汽車在行進中突然遭到敵機來自身後的瘋狂掃射和轟炸。當時小陳拿著白毛巾正站在右車門外,膽小怕事的司機連車都沒停就跳車跑了。失去控製的汽車一下了就栽進右邊的稻田地。大家跳下車跑到公路左側的一片樹林隱蔽,而小陳可能就在汽車失控時被甩到車下,或因敵機掃射而中彈犧牲。我們都被這一意外的變故驚呆了,沒有了小陳,我們就沒了主心骨,誰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大夥兒一商量,在這裏幹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後邊三台車什麼時候趕上來、能不能趕上來都很難說。我們隻有沿公路往南走,走到指揮所就好辦了。不管遇到什麼情況,有多大困難,隻要活著就要去新幕火車站,找到三分部。我們剛剛走上公路,就見那位棄車而逃的司機一瘸一拐地攔住我們,哀求說:“小陳的死可不能怪我呀!我的腿也軋斷了,你們走了,我可怎麼辦啊?”大家十分鄙視這個怕死鬼,冷冷地說:“我們二十多人不能在這陪你一個人,你自己在這裏等懷參謀吧。”說完,把這家夥丟在身後,沿公路向南走去。

大約走了兩個多小時,終於到了指揮所。這是一個小村鎮,但是已經沒有一間完整的房子了。在路東的一間草棚裏,一個幹部模樣的人在不停地搖電話,還有一個人手持紅綠旗,在公路邊指揮車輛和部隊。當我們介紹完情況,特別聽說我們是剛從軍械學校畢業的學生之後,他們非常熱情。那個幹部指著身後的地下防空洞說:“下邊爐子上有開水,還有大米飯和榨菜,你們先吃點頂頂餓。小同誌們請放心,我一定負責讓你們搭上去三分部的汽車。”說話間周圍不時有信號彈飛向天空,他見我們露出驚異的神情,連忙解釋說:“別管他,屁用不頂。在這裏,隻要敵機一來,就有人打信號彈。時間長了,連老美的飛機都懶得理他們。這些南朝鮮特務和北方的敵對分子,我們現在顧不上抓捕和打擊。不過他們一旦被朝鮮人抓住,那可就慘了。”說也巧,這時候,一個身穿白色衣服的朝鮮人也許認為這些中國人不會把他怎麼樣,竟大模大樣地鑽到我們這夥人中間,手一抬,隻的“噗”的一聲,一顆綠色信號彈騰空而起。“去你媽的!”一米八大個子的柴玉林性子火暴,邊罵邊飛起一腳踢去,正踢在那個人的胯股上。那人“唉喲,唉喲”地叫著,連滾帶爬地起來跑了。

這時,在公路上指揮交通的那位同誌大聲招呼我們:“小夥子們,快過來上車吧!這輛是去三分部的汽車!”我們拎起背包,急忙跑過去。司機一見是我們這群人,樂壞了,高聲喊道:“我說首長們,你們都在這兒呀!”原來這正是我們那四輛車中的一輛。司機告訴我們:“懷參謀也過了封鎖線,正在處理你們那台車的事故,我們先走吧!”我上車後,坐在車廂最前邊的通訊器材上,高出駕駛室有半個身位,在淡淡的月光下,視野很開闊,幾十米外的景物都依稀可辨。眼前的公路,好像扯向前方的一條白線,就是不開燈,汽車也能保持中速行駛。這時,不知是誰,又提起了小陳和他的白毛巾。是呀,多好的戰士啊!樂觀、風趣,一路上對我們照顧得無微不至。他的音容笑貌、一言一行都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永遠也不能忘懷。大家誰也不說話了,都沉浸在無聲的哀慟之中。我在想,小陳的母親聽到這一噩耗,不知要悲慟成什麼樣子。隨之又想到了自己的媽媽,我若是有一天在朝鮮戰場上也犧牲了……

正在這時,汽車快速爬上一道高坡。眼前的白線中斷了,中間黑洞洞的,竟是一座被炸斷的橋梁。我隻來得及驚呼一聲“不好!”就什麼也不知道了。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了過來,有人扶起來,走了幾步。還好,除了頭暈乎乎之外,其他都正常。大部分人都受了些輕傷,所幸的是汽車在突然向左翻轉到一半時,人和器材都被甩到橋下幹涸的河道上,而汽車卻被橋樁卡住了。若是汽車也隨後砸下來,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有了上次經驗,這回一點也不用猶豫了,大家立即決定沿公路繼續向南走。可一清點人數,少一個人。數了二三遍,怎麼數也少了一個。大家又蒙了,一時間也不知道少的是誰。“人是怎麼丟的呢?”在指揮所?不能啊,那時沒有意外情況,大家一直都在一起。可能還是在上次敵機掃射、轟炸時,人們跳下車跑散了,走時又沒清點人數……”大家議論著,猜度著,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少一個人也得走,總不能在這曠野裏呆到天亮啊!那樣就更麻煩了。就在我們背起背包剛要走時,就聽身後河床上有人喊了一嗓子:“別走哇,我在這兒哪!”大家一回頭,隻見一堆通訊器材下似乎有人在蠕動。柴玉林等幾人跑過去拉著兩條腿把那人拽了出來,原來是小胖子童紹凱。他摔得也不重,胳膊、腿受了點輕傷,昏迷了一會兒。倒是把他往外一拽,臉又擦破了,疼得他嗷嗷直叫,真讓人哭笑不得。人找著了,雲開霧散,大家的心情又好了起來,繼續上路出發了。

天快亮時,我們一行人在一個群山環抱、密林深處的小山村裏安頓下來。

自此,我近八年的抗美援朝戰爭生活開始了。

第二日:3月16日

天亮了,初春的陽光照著躺在山坡上的我,渾身暖洋洋的。厚厚的樹葉裏麵,有幾個裂開的“毛團”不知為何物,有人告訴我那就是栗子。我環視這似乎遠離塵世的小山村,在寂靜的山林中,不時傳來山雀的啾啾鳴和聲。幾架敵機從空中飛過,破壞了這和諧美麗的田園風光。

戰友們也都到山坡上來曬太陽,議論起跨過鴨綠江第一夜和初受戰爭硝煙熏烤的感受,各人都爭說自己的故事和經曆。這些軍齡才三個月,年齡也隻有十六七歲的在孩子們,個個都談笑風生,沒有絲毫對戰爭畏而卻步的恐懼。我想,這就是中國新一代的英雄兒女吧!

0天還沒黑,我們就登上滿載通訊器材的汽車,告別了小山村,在房東大娘的注視下,又唱起了昨夜反複高唱的《抗日軍政大學校歌》和《共青團員之歌》,在凝固汽油彈燃燒和掃射聲的伴奏下,又無所畏懼地向平壤方向進發了。也許是昨夜精神太緊張也太累了,雖然為了防空,為了通過敵機封鎖區,汽車仍然是走走停停。但我漸漸地還是睜眼時少,閉眼時多,後來就毫無顧忌地入睡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同伴把我推醒了,告訴我說:“別睡了,前邊就要到清川江了。”過清川江大橋,車毀人亡的危險性更大,美軍倚仗有製空權,對我後方交通要道,施行日夜封鎖。妄圖切斷我後勤補給通道,清川江大橋正是美軍重點空中封鎖區之一。白天黑夜均不時遭到空襲。清川江大橋經常處於白天被炸,我舟橋部隊夜間就立即搶修的狀態。在距離清川江大橋還有二、三百米處,我們乘坐的汽車在公路右側的一棵大樹下停了下來,隻見大橋上空有兩枚照明彈高懸,兩架敵機在上空盤旋,似乎在捕捉目標。隻有在照明彈熄滅的間隙汽車才能摸黑快速地通過江橋。我們這個汽車的司機是已入朝四個多月的戰地司機,積累了不少越過敵機封鎖線的經驗。照明彈雖然還沒熄滅,但趁著敵機需繞一個大圈才能轉回來的機會,他果敢地告訴大家坐穩了別亂動,說著他拉開小燈,加大油門快速地衝過大橋,我們就這樣有驚無險地過了清川江後,在一個僻靜的小山溝裏宿營了。

第三日:3月17日

一覺醒來已是下午了。在一棵大楊樹下,七、八個同伴正圍著司機閑聊,我也湊了過去。這位李姓司機說:“從這裏到平壤可能不到200公裏了。這一路上沒有什麼大城市,更沒什麼重要的軍事目標,不是敵機重點轟炸封鎖地區。如果沒什麼特殊情況,我們今天上半夜即可到達平壤,首長們做好準備吧,今天可能早點出發!”在夕陽餘暉的歡送下,我們披著一身晚霞,向南,向南,一直向南!一路上雖然有幾次聽見防空哨兵報警的槍聲,汽車立即熄燈隱蔽,待聽不見飛機的轟鳴聲後,馬上就時而大燈,時而小燈地向前行駛了。

正像司機所估計的那樣,我們一路順風地到達了平壤。

第四日:3月18日

盡管已經睡醒了,可總覺得仍是東倒西歪地坐在顛簸的汽車上,頭還是有點暈乎乎的。當我發現自己睡在炕上時,就急忙坐了起來。出門一看,我們是住在一棟挺講究的平房內,鋪著深色的地板,就是看不見人,不知同伴們都到哪裏去了。

稍後戰友告訴我,我們住的地方是西平壤,距平壤市區還有八、九公裏。現在已經是中午了,上午9點鍾敵機就在不遠處開始轟炸,連朝鮮老百姓都向農村疏散了,我們的一些人也向北跑了。在城鄉接合處的土崗上,我找到了他們,在回來的路上我與侯振聲說:“你看轟炸冒煙的地方,離這裏還遠著哪!別跟著別人無目的地瞎跑。真要轟炸這附近地區,找個地方隱蔽起得了,用不著嚇得亂跑。”

第五日:3月19日

上午接到通知,為了等候汽車,今天還要在此住一宿,明日晚間才能走。白天要注意防空,如若在附近走動,最好二、三人一組,不要單獨行動。

無處可去,又無事可做,隻好坐在屋簷下的地板上,閉目養神。就在我昏昏欲睡之際,思緒又從飽受戰爭創傷的平壤,飛回到家鄉沈陽市……

第六日:3月20日

整整一白天敵機沒有光顧,我們是吃了睡,睡了吃,就是盼望快點天黑,好盡快趕路,真是心急如焚哪!

終於熬到了夕陽西下,夜幕低垂,趁著沒有防空警報,我們興衝衝地乘車出發了。

進入平壤市區後,所見真是滿目瘡痍,慘不忍睹。到處都是殘垣廢墟,沒有一幢完整的建築物。戰火在夜空中搖曳、閃爍,昔日繁華的國都,已變成了看不到人跡和燈光,毫無生氣的死城。令人毛骨悚然,觸目驚心。難道我們能允許這種悲劇在安東、在沈陽重演嗎?當然不能!

汽車來到大同江邊,隻見一位手持紅綠小旗的誌願軍戰士用綠旗一指江橋,告訴司機說暫時沒有發現敵機,趕快開大燈,全速前進通過大同江大橋。汽車風馳電掣般將大橋甩在了身後。回首望去,隻見一條火龍,首尾相接,數十輛汽車也衝過大橋,向我們飛奔而來。我們就這樣毫無驚險地通過了大同江大橋。

過了東平壤,就一直向南時快時慢地前行。過黃洲、沙裏院等朝鮮著名城鎮時,我還能打起精神瞥一眼那些殘磚斷瓦,以後可就懵懵懂懂什麼也記不清了。

我們在田月裏西溝口下了汽車。我跟在懷參謀身後,向三分部駐地走去,身後的同伴離我有五、六米遠。天上的月光、地上的殘雪相互輝映,四周景物依稀可辨。偶爾有敵機飛過,引起人們一陣慌亂,甚至有人就地臥倒。我回頭說了句:“沒事,走吧!咱們都看不見飛機,飛機還能看見咱們?”身後立即有人發出嗬斥:“就你顯大眼兒!”聽說話的聲音是柴玉林。2003年10月,柴玉林、楊棟、吳景旭、聶宗棠等老戰友來撫順我家做客,柴玉林還談及此事,引起大家許多有趣的回憶……

第七日:3月21日

美機俯衝時的轟鳴聲、呼嘯聲,炸彈爆炸聲和機關槍的掃射聲,彙集成一首戰爭恐怖悲歌。我惶恐不安地爬起來,隻見五、六個人枕著背包蜷臥在土炕上。一陣巨大的爆炸聲,將房門震開了,我急忙去關門,從門縫往外看,隻見在我們住處對麵不到千米的一個小山村濃煙滾滾,烈焰騰空。數架敵機正輪番掃射轟炸。飛機俯衝時是機關炮一連串的掃射聲,機頭剛一抬起,火光一閃就是爆炸聲,隨後就見烈焰從濃煙中升起。我注意到,每一輪轟炸過後,總有二、三分鍾時間,敵機才能繞回來進行下一次轟炸。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目睹了一個朝鮮的小山村就這樣被敵人給毀滅了。

當時我沒聽同伴的勸阻,連背包也沒顧上拿,跑出去找一個遠離民房,自認為安全之處,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我想,與其在草房裏等著挨炸、挨燒,還不如在外麵監視敵機的動靜,能主動采取點措施。辨別了一下方向,眼前這條山溝,大體上是東西走向,中間有一條長二十米左右,已經幹涸的河床,兩邊是高低不等的丘陵,下邊有幾處大大小小的村落。就在我四處張望時,有人問我是不是昨晚懷參謀接來的幹部,我點了點頭。他高興地拍著我的肩膀說:“可找著你們了,司令部通知,說有三十幾名幹部已經住進了招待所,可就是找不到人。都快中午了,快找幾個人,跟我到夥房抬飯去。”我與張希武、李申玉三個人抬回來一桶大米飯和半桶炒黃豆芽菜。隻是我們幾個也找不到其他人。為了防止敵機轟炸,我們將飯菜抬到向陽的山坡上,用樹枝當筷子、搪瓷缸作碗,湊合著吃飽了。他倆去找人,回來說二三十人都在一個大防空洞裏,讓過來吃飯,誰也不願出來。隻好又把飯抬到防空洞裏去。

第八日:3月22日

3月22日,我們從分部招待所出發,來到我們的領導機關——三分部軍械處。某領導先是致簡短歡迎詞,後又介紹軍械工作的性質、任務及其在戰爭中的重要地位。然後有人按名單將我們三十五個人分配到軍械處及其所屬各軍械倉庫。我和馬安榮、司廣福、吳曉鍾、馬振龍、劉恩陶等六人,被分到軍械三庫。軍械三庫離軍械處最近,同在新倉穀。

從3月15日跨鴨綠江起,至我到達工作單位——軍械三庫止,行軍路程雖然不超過五百公裏,卻整整用了八天時間,對於像我這樣一個一出校門就踏上戰場的大孩子來說,這真是驚心動魄的八天啊。從此。我開始了在朝鮮戰場上做軍械工作的曆史,開始了我的戰爭生涯。

現在想來,如果再晚十年,不要說在彈藥倉庫工作,單單就是參軍,憑我的家庭成分和政治條件,根本就不可能。當然,這是後話了。

二、侯振聲犧牲了

軍械三庫的彈藥庫房與軍械處僅隔一道十多米高的山梁。我都開始工作一周時間了,可侯振聲他們還住在軍械處的防空洞裏,整天沒事幹。所以他們每天晚上都到我們工作的地方來,跟著裝卸部隊一道扛著彈藥箱裝卸汽車。過了幾天,他們不來了,聽說已經去了南川軍械庫工作了。

1951年4月初的一天,炊事班老姚同誌去南川軍械庫,我就給侯振聲、楊士儒、蔡天堂、關長榮分別寫了四封信帶去。過了二、三天老姚回來了,將四封信原封未動地還給了我。他悶著頭說:“4月2日美機對南川大轟炸,你的這四位朋友都犧牲了,還有同在洞裏的四十多名官兵也都遇難了。”

這晴天霹靂般的噩耗使我驚呆了,淚水奪眶而出。若不是好多人在場,我非痛哭失聲不可。同乘一輛汽車入朝戰友的犧牲,固然都使我悲痛萬分,可對於侯振聲的遇難,我悲傷痛苦之情又異於他人。

我們倆是沈陽市西塔小學的同學,他剛到六年一班時,我們一起下棋,我曾嘲弄他:“莊稼佬兒也會下棋?”可不久我們就成為好朋友。我非常欽羨他的學識和文筆。侯振聲長我兩歲,是鐵嶺農村侯三家子人。1948年,鐵嶺土改後開始了擴軍,父母將他送到沈陽姑母家讀書。在“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大潮裏,他成為一個熱血青年,投筆從戎,終於譜寫了一曲為國捐軀的慷慨悲歌。壯哉振聲,悲哉振聲!

據說侯振聲等四人與一個排的戰士同住在一個大山洞。上午,有幾個人在洞外十多米遠的樹下玩撲克,敵機飛來,他們往山洞裏跑,從而暴露了目標。敵機用火箭彈、凝固汽油彈封鎖了洞口,洞內40多人,除一、二人逃出外,其餘全部犧牲。這一不幸消息,後來在東北軍區《前進報》上有所報道。

1954年夏,軍械處組織檢查團到各軍械庫檢查工作。在南川軍械庫,張景吉領著我和柴玉林、楊棟等去憑吊死難四烈士。

4月2日被轟炸的山洞在一個大山溝裏,洞口離地麵不高,前麵有塊開闊地,還有一、二棵鬆樹。張景吉告訴我們,白天本應是在洞裏睡覺休息,可卻有人在鬆樹下玩撲克,敵機來時,如果在樹下不動,可能就沒事了,可他們驚慌失措地往洞裏跑,結果暴露了目標,敵機用凝固汽油彈將洞口封鎖了,裏麵的幾十人既不能、也不敢從洞口衝出來,致使四十多人全部犧牲在洞裏。

4年了,山洞口早已全部堵死。在洞口立有一塊木牌,上書侯振聲等4烈士的名字。沒有花圈、更沒有供品,我們唯一能做的隻有脫帽默哀,在心中深深懷念這幾位戰友。

三、一次事故

由於我們的過錯,險些造成我們軍械庫彈藥倉庫的大爆炸。這次事故如果真的發生了,當然也就無人、無法追究我的責任了,因為我肯定在事故中屍骨無存了。

1951年4月中旬某日,我們奉命要將大批炮彈用汽車送往前線部隊。晚上,我被分配到山洞裏指導裝卸部隊往外搬運彈藥。照例我先進洞中,將通道一側炮彈箱上的一排幾十盞豆油燈點燃。這種照明用的豆油燈是用罐頭盒下半部分剪成一寸多高做成的,燈撚兒是破棉衣裏的棉花搓成的。由於山洞裏的通道是采礦用的巷道,較狹窄,隻有洞裏扛著彈藥箱的人都出去之後,外麵的人才能再進來一批。

太困了,很難抗拒的睡意,此起彼伏地襲來,我知道這是到了最難熬的下半夜。一個戰士扛起三箱炮彈後告訴我:“沒人進來了,吹燈拔蠟吧!”

我也想將燈吹滅,離開彈藥庫房,早點回去睡覺。可睡意越來越濃,神誌已處於迷離恍惚之中。似乎聞到了伴隨煙味而來的一股燒焦了的糊味,我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揉了揉眼睛,看了看搖曳的油燈火苗,這才完全清醒了。剛才我是伏在了彈藥箱上,睡著了一小會兒。我開始依次吹滅一盞盞油燈,向洞口走去,當我拐過一個彎道時,不僅煙味更濃了,而且前麵通道處又明亮了許多。原來在一處近一人高的炮彈箱上,正跳躍著一團火苗。

我驚恐萬狀地跑上前去,用不停顫抖的雙手,將著火的炮彈箱放在地上,用腳一陣猛踩,明火踩滅了,唯恐還有隱患,無處找水,急中生智,澆上一泡尿。我聞著陣陣尿香,這才放心地一屁股坐在地上。那種悔恨、後怕等諸多不可名狀的感覺紛至遝來,冷汗早已濕透了衣衫,眼淚似斷了線的珍珠……我險些成了國家的罪人,也險些屍骨無存。從此以後,不管是使用豆油燈、煤油燈還是電池燈,再也沒有在庫房裏打盹、睡覺了。

四、老美的飛機冒火了

看到老美一架飛機被炮火擊中冒火,這是我入朝以來最最開心、最最高興的事。1951年4月下旬的一天,天剛亮,我從朝鮮老百姓的一間草房裏出來,一架敵機從頭上低空掠過,直向北方新幕方向飛去。我正招呼同誌們快起來,敵機已經出動,該上山進洞防空啦!也就一、二分鍾時間,那架敵機拖著濃濃的黑煙和大火,越飛越低,馬達的轟鳴聲震耳欲聾,距離我們隻有200米左右。它左邊正在燃燒的機翼掉下來了,飛機也在我們眼前向東北方向栽了下去。不一會,就見敵機落下方向冒起一股濃煙……

正當我們歡呼雀躍不止時,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快進防空洞吧!敵機馬上就要來大轟炸了!”

果然,說話間已有十幾架敵機飛到這一地區盤旋。為了看得清楚,我沒進防空洞,而是跑到山上的小鬆林裏。刹那間天空中布滿了各種飛機,什麼“油挑子”、“黑寡婦”、輕型轟炸機全來了,幾百架敵機將飛行員跳傘處圍成了一個大圈,輪番轟炸,企圖阻止有人進去活捉飛行員。一直到中午,這些敵機才陸續散去,也不知道飛行員是否被我們抓住了。

過了幾天,聽說老美飛行員已被我們擒獲。原來轟炸那天,正好我分部直屬大站徐站長帶著通訊員去分部開會,剛巧走入敵機的封鎖範圍。他們兩個人看見飛機墜毀,知道老美可能來救飛行員,便沿著林間小徑搜索前進。看見一小塊林間的空地上,敵機飛行員正在鋪紅、白二色布板,以便美機能發現他所在的位置。二人將飛行員俘獲後,立即找一個安全地方,隱蔽起來,防備敵機不顧飛行員的死活而狂轟濫炸。徐大站長因此榮立了二等功。

過了一些日子,大概是5月上旬的中午左右,我們隻聽西方的高空不時響起達達達、咕咕咕機關炮的響聲。這可能是空戰,但又看不見飛機,機關炮的響聲是雲層上傳下來的。被擊毀的飛機不知墜落何方,隻見降落傘下有一個飛行員正緩緩降落。附近的中朝軍民紛紛高喊著“抓飛行員俘虜去呀!”一群人爭先恐後向飛行員降落處跑去,當然是甕中捉鱉。

連續擊落敵機,並活捉飛行員,這對中朝軍民都是莫大的鼓舞。

五、軍人也淘氣

新倉穀是由四個自然村組成,我們住的地方隻有四、五戶人家。在幾間草房的前麵,是一大片高麗參園,上麵覆蓋著防凍的草簾子,已經掀開了。我們倉庫有時也接收前線送回來的或繳獲、或廢棄的武器彈藥。有一天我們從廢彈藥中挑出幾發2.6CM信號彈,拿回來玩。幾個戰士正在議論信號槍的使用和信號彈顏色的分辨方法等等。不料通訊班長李奎將一發信號彈綁在樹上,然後用鐵釘、斧頭擊打底火,信號彈“騰”的一聲,還真飛出去了。但由於信號彈發射時,不是密封在槍膛裏,所以沒飛多高就落下來了。由於飛行距離短,燃燒不徹底,落在一片接一片的草簾子上著了起來,頃刻間草簾子就燒了一大片。好在參園旁邊就是一條深不及膝的小河溝,大家七手八腳地好一頓忙活,連軍械處也跑來不少人,總算把火撲滅了。第二天倉庫喬主任宣布,給予李奎警告處分。並要求我們今後任何人不準再將廢品拿出庫區。

在新倉穀西溝口,有一排高大的鑽天楊樹下的溝裏,堆放著一大批各種口徑的廢炮彈和子彈,都是我軍前線部隊打掃完戰場後送回後方的,平時我們也不怎麼管它,隻是在上邊蓋了一些稻草和樹枝,作為偽裝。可能是5月上旬的一天,我們幾個人正在山坡樹林子裏打撲克,突然聽到廢彈藥堆裏發生爆炸,不知是什麼東西,崩起來二三十米後才爆炸,嚇得敵機又飛高了許多。

根據這次廢品爆炸一事,庫領導請軍械處派技術人員具體組織、領導將我庫尚存的廢彈藥就地銷毀。銷毀彈藥本來還有深埋法、投入江河等法,但都留有隱患。我們采用了爆炸法。

將廢彈藥搬運至鐵路、公路以西很遠的山坡上,按照羅教員的指揮,在50米以外挖好隱蔽掩體,接好引爆裝置,隻等羅教員一聲令下,就可以點燃導火索起爆了。

我在廢品中發現一枚美製4·2化學迫擊炮彈,彈身塗有黃色帶,英文縮寫字母有“HMOKE”字樣。我知道這是一發“黃燐煙幕彈”,其口徑可能是10.67厘米。我向羅教員建議,咱們放一個煙幕彈看看,也長長見識。這在戰場上是很難有機會見到的。

羅教員還在沉吟猶疑不決,可禁不住大家一再要求,羅教員說“好吧!離銷毀彈藥遠一點,越遠越好。”

我們離煙幕彈爆炸點有30米左右,隨著煙幕的擴散,我退到40多米處,才停止了後退。可當我們抬頭向山坡上觀望時才發現,黃煙並不升高,隻是在爆炸點向周圍1米多的高度擴散。為了擔心敵機的轟炸,我們後退到很遠的地方隱蔽起來,靜觀其變。在銷毀完回來的路上,羅教員說:“我之所以同意引爆煙幕彈,是因為我也沒經曆過。幸虧沒出什麼事,若是出點亂子,我可就慘了!”

六、虛驚一場

5月中旬下午的一天,我與吳曉鍾從鐵道北側的一條山溝裏,采摘“托盤”(其口味、形狀、成熟時間均類似草莓)後回來,在距離防空洞還有五六十米,我倆正走在一塊高麗參園東邊的小路上。突然聽到從西邊新幕方向傳來敵機馬達的轟鳴聲,我倆剛想趕快跑進防空洞去,可來不及了,眼看敵機已向我倆就地臥倒處俯衝下來,並眼看著發射出兩枚火箭彈在機頭前方電射而來,此時此刻,談不上什麼驚慌失措,什麼“措”也沒有了,刹那間,尚餘恐懼的一念就是:完了!不知粉身碎骨是個啥滋味?

倏然,兩枚火箭彈和飛機先後帶著令人驚恐的呼嘯聲從頭上低空掠過,火箭彈的尾翼都看得很清楚。機頭已經拉起爬高了。繼而另兩駕敵機也依次發射投擲兩枚火箭彈後爬高升空。盡管我倆驚魂未定,但也明白了,這是三架F86野馬式戰鬥機,利用它可以超低空飛行的優勢、性能偷襲距我身後二三裏遠的高炮陣地。我倆相視一笑,也許是腿軟不能動彈吧,就坐起來議論開來,飛得那麼低,老美駕駛員可能看見我倆了,不管看見沒看見,在低空俯衝時,由於我身後就是近百米高的山嶺,駕駛員隻能精神高度集中,手扶操縱杆隨時準備將飛機拉起來,待我回到防空洞時,冷汗早已濕透了上衣……

在我草此短文時,吳曉鍾的音容笑貌仍是50多年前的一副娃娃麵孔,不時在眼前映現。在軍械三庫工作期間,我倆關係較密切,常在一起玩或者到山上采桑葚、櫻桃吃。六月份,某軍請三分部支援幾名可作文化教員的排級幹部,三分部政治部以軍械處剛從國內來一批知識分子幹部,從軍械處選調吧,吳曉鍾就是這樣被選中調到部隊去了。五十多年過去了,雖經長春戰友的多方詢問,亦無任何消息。小吳,我想念你…

七、大老鄭回來了

我到軍械三庫工作不久,就與鄭殿誌同誌混熟了。大老鄭一米八十多的大個子,黑龍江省人,1946年參軍,不到30歲,排級押運員,其主要任務是為前線部隊押車運送彈藥。聽他講解放戰爭初期黑龍江的事,就像講故事似的吸引人。他待人和氣熱情,樂於助人,尤其對我們新參軍的小青年,在工作和生活上,給予兄長似的關心和愛護,我們都親昵地稱他為大老鄭。

第一次發津貼費時才知道,我們都是排級待遇,對此有幾位老同誌不時發牢騷地說:“早革命不如晚革命”、“晚革命不如反革命”,而且個別人對我們態度上也不是很好。凡此種種,大老鄭在黨支部委員會上,曾提出過批評意見。

1951年6月,他奉命押運五台汽車的彈藥送往前線,在正常情況下,最多有一周時間即可完成任務返回駐地。可這次十天過去了,大老鄭仍未回來。人們開始議論著揣度著,是遭轟炸車毀人亡,還是當了俘虜。據說五次戰役失利,我分部最前沿在兔山的大站,都撤回來了……總之是大老鄭凶多吉少了。

就在此後的某天晚上,我們正組織裝卸部隊,在鐵道北側準備卸下一列火車彈藥時,在暮色蒼茫中,從東邊順著鐵路恍恍惚惚有個人踉踉蹌蹌地向我們走過來,好像是隨時都可能跌倒的樣子。有人喊了句:“是不是大老鄭回來啦?!”我們幾個人立即迎上前去,驚喜地認出,真是大老鄭。由於過度疲勞和激動,他隻說了句:“我回來了。”就陷入了昏迷狀態。喬主任立即命衛生員等人將他送回防空洞,告訴炊事班給他熬點粥弄點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