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體驗是相對於感覺而言的。沒有感覺的能量,預體驗是無法形成的。在感覺世界裏,作家不可能全部以自己的個體親曆性去體驗感覺,但他可以根據預感去體驗他所感覺到的東西,從而賦予感覺對象以某種活動形式的假定性,猜測或揣摩出感覺對象的未來情景。陀思妥耶夫斯基喜歡一邊在街上漫步,一邊端詳著陌生的行人,研究他們的麵孔,揣測他們是什麼人,日子過得怎麼樣,幹什麼工作,特別是此刻什麼東西使他們感興趣。一次,他在人群中發現一個孤獨的工人,帶著一個同樣很孤獨的小男孩。這孤零零的兩個人給他造成了一係列的感覺:兩人的生活很艱難,心情憂鬱,表情晦暗,態度生硬。由此,作家產生了這樣的猜測:這位工人的妻子可能就在一個月前死了,而且不知為什麼,一定是因為得肺結核死的,暫時由住在地下層的、隨便哪個老太婆照看小孤兒。而現在,這一對父子將去哪裏呢?作家在自己的感覺世界進行了一係列的預體驗:
現在是星期天,鰥夫帶著兒子到遠在維堡區的一個唯一剩下的親戚那裏去,更準確點說就是去死者的姐妹那裏,先前他們不常到那兒去,這個親戚嫁給一個帶鑲條的軍士,一定住在一個最大的公館裏,也是住在地下層,可能那是特殊的地下層。她可能為死者傷心過,但不十分傷心,鰥夫在做客的時候大概也不十分傷心,但是整個時間都是憂鬱的,很少談話,談起話來也不多,一定把話題轉到某個實際的、專門的問題上,可是這個話題很快就中斷了……小男孩整個時間都坐在角落裏的條凳上,皺著眉頭,很怯生,最後打起盹來……這裏明顯地帶有作家的主觀想象的成分。但是,如果僅僅把它們歸入想象力的範圍,則未免過於皮相。在審美體驗中,作家對於外在現象的把握的清晰度以及所給予的假定性的準確、鮮明程度,並不單純取決於作家的想象能力,而且應取決於作家的內心視覺的能力。這種內心視覺的能力意味著作家對於他的感覺成果的體驗(包括預體驗),促使作家意識中常常出現人物的生活、行動和發展的完整畫麵,並且,能夠使得作家對想象中的那些仿佛獨立於他的意圖之外而生活的人物命運的把握,更深刻地預示出一定環境中的人物的一切複雜關係。
(四)體驗斷路:感覺變形。
對於作家主體來說,由於他的審美張力場隨著感知、情感、想象、感悟等多種心理層次的交融、重疊、震蕩、回流,他的審美體驗往往呈現出一種起伏發展的不平衡性。一個感覺對象(比如一棵樹)可能使作家在一瞬間便能體味出人生的執著追求和自然的終古之美,但也可能使他很快地喪失這種感覺,而力求重新體驗一下此刻之前的感覺。這可以說與作家的審美經驗的積累發展程度有關,不過僅僅從這一點上說明問題似乎不夠有力。審美體驗與道德體驗、宗教體驗等非審美體驗的不同之處,在於它首先是一種情緒體驗。這種情緒體驗將導致作家在超越出常規的直覺狀態中,從生活表層上深入到對象的深層,找到安置作家主體激情或玄思的秩序和歸宿。但是正是在這一過程中,作為獲得審美體驗的主體的作家往往會在凝神於感覺對象時,突然失落了感覺的常規狀態,或者失落了日常的平衡心理,使得體驗發生了斷路現象。這是因為作家在體驗感覺的過程中,由於情緒的過度震顫,從而導致了感覺的變形或位移。普魯斯特在談到藝術的直觀時指出了這種現象,他舉例說,某個詩人長久地凝視著一棵樹,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呢?他分析道:
他(詩人)站在這棵樹的麵前,排開外部世界的喧鬧聲對自己聽覺的騷擾,力求重新體驗一下片刻之前的感覺,那時在這兒,在城市公園的草坪上,呈現在他麵前的就是這棵孤零零的樹,樹上布滿了白花,仿佛在解凍以後,它仍然在自己的枝頭上保留著無數的雪團。他站在這棵樹的麵前,但是他想要的東西,看來是在樹的另一麵的某個地方,因為他再也體驗不到先前的那種感覺,後來他突然又感覺到了,但是他不能理解這種感覺,弄不清自己感覺深處的東西。類似於這種體驗斷路的情形,作家是經常會遇到的。經過一段極短的時間,作家對同一對象的感覺發生了變化,這種變化致使作家在後來即便又感覺到了它原先的狀態、情景,但此時他已經無法理解它了。感覺的奧秘常常就在這裏,當你過分去注意、體驗它時,它卻悄悄地消失了(大多數是暫時的現象);而當你不經意時,它又悄悄地凸現在你麵前。因此,問題不在於去懷疑作家的感覺係統和審美體驗能力,問題在於作家能否保持他的內心視覺能力,以及能否把握他的審美體驗的不平衡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