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我也走,我們在此分手;
你上那一條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燈一直亮到天邊,
你隻消跟從這光明的直線!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著你:
放輕些腳步,別教灰土揚起,
我要認清你遠去的身影,
直到距離使我認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響你的名字
不斷的提醒你,有我在這裏,
為消解荒街與深晚的荒涼,
目送你歸去……
不,我自有主張,
你不必為我憂慮;你走大路,
我進這條小巷。你看那株樹,
高抵著天,我走到那邊轉彎,
再過去是一片荒野的淩亂;
有深潭,有淺窪,半亮著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紛披的眼淚;
有亂石,有鉤刺脛踝的蔓草,
在守候過路人疏神時絆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膽,
凶險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遠,我就大步的向前
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鮮;
也不愁愁雲深裹,但求風動,
雲海裏便波湧星鬥的流汞;
更何況永遠照徹我的心底,
有那顆不夜的明珠,我愛——你!
曾經雄心勃勃要忘掉與林徽因的這段感情的徐誌摩,因自己愛情的再次破滅,而重新又開始懷念他們兩人在一起的好時光,這一次,他不再衝動地以愛之名譽如堂吉訶德一般與風中之物作戰,他以友情隻求能近在身畔。而友情有時卻比愛情更受重視,馮夢龍說:“恩德相結者,謂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謂之知心;聲氣相求者,謂之知音。”他們是知己知心又知音,是徐誌摩從混亂的感情逃脫的山間桃源,又是壓著他和陸小曼愛情的三座大山。他和林徽因沒有了愛情的延續,卻有了比愛情更長久的感情。一個人走的荒途,沒有愛情,愛也不會荒蕪。
這封信林徽因永遠記住了這個牽掛著她家矮牆上的豔陽和入秋藤蘿的徐誌摩,當這一年,徐誌摩去世時,林徽因寫了《悼誌摩》,說:“他望著我園裏一帶斷牆半晌不語,過後他告訴我說,他正在默默體會,想要描寫那牆上向晚的豔陽和剛剛入秋的藤蘿。”五年後,林徽因寫下《藤花前》一詩:
紫藤花開了
輕輕的放著香,
沒有人知道……
紫藤花開了
輕輕的放著香,
沒有人知道。
樓不管,曲廊不做聲,
藍天裏白雲行去,
池子一脈靜;
水麵散著浮萍,
水底下掛著倒影。
紫藤花開了
沒有人知道!
藍天裏白雲行去,
小院,
無意中我走到花前。
輕香,風吹過
花心,
風吹過我,——
望著無語,紫色點。
一個詩人走了,另一個詩人寂寞了,那一片藍天下,紫藤花開了,他卻藍天裏白雲行去了。每到思念他的季節,林徽因心中的一朵花就會為他輕輕地開放,他走了並不代表他不存在,他在的時候卻又離自己的心好遠,他不在了,卻如輕風拂過心中的花瓣,為他心動,不止一點點。
也在7月,徐誌摩寫了《雲遊》: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際雲遊,
自在,輕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
你更不經意在卑微的地麵
有一流澗水,雖則你的明豔
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
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
他抱緊的隻是綿密的憂愁,
因為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
他要,你已飛渡萬重的山頭,
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為你消瘦,那一流澗水
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
幾次想與你相忘於世,可卻又總在柳暗後見花明,山絕處見江湖,水窮處見雲起,曲曲折折往往複複,繞一大圈,還是行腳在以你為軸心的半徑內,算來終是不舍。心以你為希翼,便看不見滿天星宇,以你為夢中的星光,我的世界在你麵前都無光。
一開始這首詩命名為《獻詞》,後才改為雲遊。徐誌摩曾說過自己隻要“草青人遠,一流冷澗”,而澗水之上,你是天空的一朵雲,偶爾投射在我心,你擦我的肩而過,再未回頭,獨留我在原地用一輩子的時間想我們遇見的刹那時光。你擎陽光而來,點亮了我的世界,你的明豔如三月的桃花染紅我的春天,你給我的世界,你卻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