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變易方麵明顯的有三點:(一)八十年代我對中國傳統文化的闡釋,其基本點是批判的;現在雖也有所批判(如批判《水滸傳》與《三國演義》的價值觀),但基本點已轉向「開掘」,轉向「發現」。最近五年,我在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的講座,從《山海經》一直講到《紅樓夢》,開掘了許多以往未被充分發現的價值資源。今年香港三聯書店將出版我的《〈紅樓夢〉悟》,就是開掘的一部分。在海外我和李澤厚先生多次講述“返回古典”,主要的意思是說,“現代”的方向不一定要通向“後現代”,也可以返回到古典的精華處。(二)在八十年代裏,“禪”尚未進入我的生命,現在則進入我的生命並成為我立身行為的一種態度。八十年代我很入世,很“儒家”,現在雖然對社會也有所關懷,但內心卻有一種禪的態度,一種抽離的(對世俗世界)、超越的、審美的、冷靜觀照的態度。換句話說,不像八十年代那樣喜歡做價值的裁判者,而喜歡做觀察者與凝思者,這也許可算是“外儒內禪”吧。二○○二年春,我到新加坡講演時,有人問,你和高行健的區別在哪裏?我說:“我是外儒內禪,他是內禪外也禪,更徹底。”由於禪的進入,我比八十年代冷靜得多,觀察世界采取的是超越的立場、價值中立的立場和中性的眼睛,更自覺地擺脫“非黑即白”的思維框架。今年四月底,我在廣州中山大學中文係講了“從卡夫卡到高行健”之後,還到廣東的韶關南華寺朝拜慧能,這位不立文字的思想天才與其他宗教體係全然不同,他不講“救世”,隻講“自救”,這一點從根本上啟迪了我,提高了我,尤其是幫助我打破了八十年代的“啟蒙情結”和“救世情結”,從而獲得更大的內心自由。(三)在八十年代裏,我的價值重心是“學問”和“理念”,現在的價值重心是生命與靈魂。也可以說,八十年代裏我的價值觀是“學問大於生命”,現在則是“生命大於學問”,把生命價值尤其是自由生命價值看得高於一切。盡管也努力作學問,但追求的是學問與生命的連接,從生命的困境中去發現真理。
董:你能否講講你的生活狀況和思想狀況,經曆與故事?
劉:謝謝你們還關心我現在的生活狀況和在海外的心路曆程。不過,這一切我都在《漂流手記》散文係列裏作了敘述了。《漂流手記》已出版了九卷,最近出的兩卷是《滄桑百感》和《麵壁沉思錄》。其中有一卷名為《共悟人間》,是和大女兒劍梅的兩地書。劍梅是美國馬裏蘭大學副教授,也從事文學。此書較少討論器性(知識),而較多討論根性(性情、品質),在香港很受歡迎,已印了五版。從這本書你們大約也可以看到,我從八十年代那個出發點出發,又走了很遠了。
現在我在美國科羅拉多大學所在的Bouler城有一座房子,房子後麵有一片草地,很寧靜,無論是讀書還是寫作都有一種沉浸狀態,容易走向精神深處。到香港或其他國家與地區講學,雖然喧鬧些,但我仍然有落基山下這種“麵壁(麵山)”的姿態,類似象牙塔的姿態,內心與花花世界仍然有一種距離。無論在什麽地方,我都可以作精神上的雲遊與逍遙遊。
董:八十年代對你現在的影響:如何銜接人生的上下半場?
劉:我早就把人生的上下半場稱作第一人生與第二人生。至今第二人生已展開十六年,許多瞬間,覺得第一人生(即上半場)好像是一場夢。可是,如果不是這場夢,如果不是在八十年代舞台上的角色,就不會導致我的漂流。現在我的人生位置,是曆史的結果,是八十年代的結果。
從世俗社會的角色上說,八十年代我是時代的寵兒,弄潮兒,是中國文學研究所的所長,是全國政協委員和青聯常委。而現在則什麽都不是,沒有任何世俗的角色,隻是一個漂流的學者,一個精神的流浪漢,一個過客,一個充當“客座教授”的過客。生活的基調不是“轟轟烈烈”,而是“安安靜靜”。在許多時間中,我甚至覺得自己不是人際關係中的一個人,即不是“關係中人”,而是自然中人(與大自然的關係重於與人的關係),自我中人(內在關係大於外在關係),最重要、最基本的行為準則是“山頂獨立,海底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