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世俗角色的落差,往往會使人產生心理上的不平衡,以至產生心理危機,在危機中又產生痛苦與焦慮,這是難以避免的。在剛出國的頭一兩年,我也常有不平衡,常有孤獨的焦慮,人生的上下半場好像銜接不起來。但是,在讀書與思索中,我沉靜下來了,第一第二人生逐漸銜接起來了。這裏的關鍵是我終於真正地意識到世俗角色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內心角色,是內心那顆真實而自由的靈魂。八十年代最寶貴的效應,是大時代激活了我的內在世界,從根本上打開了我心靈的門窗,而且喚醒了我的反思世界與反觀自身的熱情與能力。八十年代我就提倡文學應從外向內轉化,現在正是向內挺進的好機會。於是,我終於和八十年代的思路銜接起來,並且超越八十年代的局限,完全自覺地求諸自己,完全自覺地向內心深處前行。
在節骨眼上,禪宗的核心思想幫了我的忙。禪告訴我:一切取決於自性,一切取決於自救,一切取決於自己的心靈狀態。自性是個無限深廣的神意的深淵,應當努力開掘生命,努力回歸到生命中那些最本真、最本然的原點,努力把握住當下的熱愛形而上思索的生命存在。禪宗思想還幫助我“放下”,幫助我複活那顆質樸的農家子的平常心:平常地對待“成就”,平常地對待“曲折”與“苦難”,當然也平常地對待八十年代自己的那一段“輝煌”。平常之心使自己獲得更有深度的寧靜,也使自己在精神的深海中自行得愈來愈自在。我常與朋友說,隻有在內心的最深處才能與偉大的靈魂相逢,才能和荷馬、但丁、莎士比亞、托爾斯泰、陀思妥也夫斯基、曹雪芹、卡夫卡等偉大靈魂產生精神共振而有所感悟。總之,人生的下半場我丟失了上半場那許許多多外在的耀眼之物,卻留下和發展了一份最重要的內在的東西,這就是八十年代覺醒的人的驕傲和思想者活潑的靈魂。
董:你對現在的生活滿意嗎?
劉:我對現在的生活相當滿意,因為得到大自在,生活前提解決了,沒有後顧之憂,剩下的就是思索。我很高興不僅可以自由表述,還有許多自由時間。
董:你更喜歡八十年代還是現在?
劉:從時代的氛圍說,我更喜歡八十年代,因為我是思想者,喜歡有思想有精神有開拓熱情的歲月;從個人的生活興趣講,我更喜歡現在在海外的隱逸狀態和精神沉浸狀態。
董:自己最滿意的著作?
劉:遠的不說,最近出版的《高行健論》和不久前和林崗合著的《罪與文學》是我在學術思想表達得比較充分的書。散文方麵《漂流手記》九卷是我的心靈史,自然也比較滿意。
董:覺得現在的大學生和一九八○年代的大學生有什麽不同嗎?
劉:八十年代的大學生比較單純、有理想。現在的大學生,就我所接觸到的香港大學生來說,比較偏重物質,比較實用一些。我認為,教育的第一目的,不是培養學生的生存技能和職業技能,而應該是提高人的生命質量、心靈質量,是培養全麵的、健康的、優秀的人性。
董:最喜歡讀的書?
劉:我喜歡讀經典著作,包括文學類和哲學類的。經典具有開掘不盡的文化含量,具有多種精神層麵,不同歲月會有不同感覺。現在醉心的是莎士比亞和《紅樓夢》。
選自廣州《新周刊》二○○五年八月號。原題目名為《我承認自己是潮流中人》,刊登時編者刪去一些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