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題漂流心態與漂流文學——答日本《藍·BLUE》雜誌劉燕子問(2 / 3)

關於中國文學批評家遠離中國大陸文學

問:您作為中國文學批評家,遠離中國大陸文學,是否很痛苦?您讀得到大陸作家的作品嗎?

答:現在是個信息時代,不可能遠離文學。我隻是遠離中國文壇,並非遠離中國文學。好的作品我還是可以讀到。比如閻連科的小說,我就在美國一本一本地讀,讀後拍案叫絕,他的《受活》您一定看看。我讀了之後,寫了一篇〈中國出了一部奇小說〉。我向來認為中國現當代文學缺乏想像力,但是閻連科的小說非常有想像力。他的小說不是黑色荒誕,而是紅色荒誕。這部小說無論在構思上、還是在思想、語言、精神內核方麵都非常特別,將觀察的事物表現得很徹底,將自己捕捉到的感覺推向極致。這是作家最根本的文本策略。《受活》寫盡了中國當代的國民性,在慾望的刺激之下,個個都生活在幻覺中。閻連科的名字代表著中國當代文學的荒誕意識和陽剛性,沒有任何“娘娘腔”。我把他視為當代中國小說的一種奇觀。

出國之後,我的視野雖然打開了,但對於中國當代文學,卻不像以前在國內時那樣緊跟,有些跟蹤不上了。現在我用許多時間閱讀古典文學。我在香港城市大學開的講座是從《山海經》、《道德經》、《六祖壇經》一直講到《紅樓夢》。離開了中國,反而有一個特殊的視覺,可以打破大陸文學史的框框。

關於海外流亡作家的作品

問:請談談流亡作家的作品情況。他們麵臨生存的、商業的、語言的、失去廣大讀者群的多重壓力。

答:我隻閱讀了一部分流亡作家的作品。總的來說,十多年來,中國的流亡文學很有成就。高行健的文學是典型的流亡文學。他的主要作品在流亡中完成,從寫作《逃亡》到《一個人的聖經》,僅僅十年時間,創作力之旺盛,十分驚人。高行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可視為中國流亡文學的勝利。流亡作家群中,鄭義、北島、楊煉、馬建、高爾泰、蘇曉康等都非常努力,並都有創作成績。可是,他們雖有表述的自由,但同時又有生存的巨大壓力,他們必須獨立地支撐生活,而且出版非常困難,比留在國內的作家艱難得多。他們有些作品十分精彩,但沒有多少知音,國內能理解他們的讀者幾乎讀不到他們的作品。詩人顧城的悲劇有多方麵的原因,海外生活的壓力可能也是一種原因。有些非常優秀的作家,如阿城,也因為花了不少時間去“建構”生活前提,所以在“三王”之後沒有新的有份量的作品出現,真是可惜。

關於您自己的流亡心路曆程

問:請您談談您十六年的流亡心路曆程。

答:開始流亡的時候,我害怕孤獨,現在卻覺得自己占有孤獨,享受孤獨。我覺得自己心態完全變了,此時我甚至覺得自己並非人際關係中的一個人,而是超越人際關係的特立獨行的人,即使在很繁華、很熱鬧的香港,我和許多朋友歡聚,但內心仍然是孤獨的。我的《漂流手記》第九卷,命名為《麵壁沉思錄》,這五個字也是我的寫作狀態。不僅把寫作的小房子當作“壁”,而且把大城市、大天地也當作“壁”,獨自麵對它沉思,在任何環境下都作精神的逍遙遊。山頂獨立,海底自行,不斷向內心挺進,在內心中與偉大的靈魂相逢。這就是此時此刻的流亡狀態。但是,我仍有社會關懷、社會牽掛,這種關懷也是內心深處的性情,並非政治投入。這是不是可以稱為“外儒內禪”呢?

從一九八九年出國至今我已經出版了十部散文集,還有一些學術著作,不管是文學創作還是學術研究、思想過程,我都得趣其中,寫作本身與思想本身就得到極大滿足,當下就滿足,此時此刻就滿足,不是等到有人認可、有人批準、有人讚揚以後才滿足。故國大陸禁止我的書籍出版,並不能剝奪我從事精神價值創造的快樂。今後我還會努力寫作,但也將是更冷靜地寫。十多年來的經曆,我獲得這樣一種認識,寫作當然需要文字的修煉,但更重要的是生命的修煉。王國維所講的“境界”,是生命修煉的結果。人與人的差別,文與文的差別,詩與詩的差別,關鍵是境界的差別。論才氣,李漁未必遜於曹雪芹,但就境界而言,則有霄壤之別。《紅樓夢》的宇宙境界,李漁望塵莫及。我把《紅樓夢》視為文學聖經,在境界上,要日益向它靠近,雖然達不到它的港灣,但要朝它的方向航行。《紅樓夢》寫的是詩意生命的挽歌,我們也應當有詩意生命的意識。如荷爾德林所言,人,應該詩意地棲居於大地之上。林黛玉在《葬花辭》中所達到的“空寂”境界,賈寶玉在《芙蓉女兒誄》中所達到的超功利的、視女奴為天使的大美境界,永遠是我所追求的。流亡之後,我丟掉世俗的一切桂冠、地位,但留下一樣最重要的東西,這就是人的驕傲,人的尊嚴。而在精神層麵上,流亡後的我一麵被國家所放逐,一麵則是我主動放逐國家(權力意義上的國家),放逐概念,(作為語言牢籠的概念和意識形態),從而獲得此時的心靈大自由。

關於“重寫文學史”和“重繪中國文學地圖”

問:國內所謂“重寫文學史”和“重繪中國文學地圖”的呼聲下,您覺得應該如何“重寫文學史”和“重繪中國文學地圖”?

答:十七、八年前我在國內時也參與“重寫文學史”的呼喚。那時的語境是麵對二十世紀下半葉的政治教條式的文學史寫作框架,是希望變換一下審美視覺和評論語言。因此,呼喚沒有錯,可惜隻有呼喚,沒有成果。至今仍然沒有清新可讀的現代中國小說史與文學史。至於“重繪中國文學地圖”,我就不知道怎麽回事。大約是“精神浮腫病”。人性是脆弱的,中國文人的人性尤其脆弱,寫了點書,就產生幻覺,身心就整個掉入幻覺幻相中,以為自己在重繪地圖。從事文學研究與從事文學創作不同,應該有理性,不應當說大話,不應當無限製地自我膨脹。心理太脆弱,如阿Q心理太自卑,就需要通過自吹、自誇來平衡,這也是可理解的。那些說自己在“重繪中國文學地圖”的自戀者,一般都是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梁漱溟先生在一九四二年紀念蔡元培先生的講話中說,蔡先生的成就不是學術,不是事功,而在於開風氣,他一輩子都在開風氣之先,特別是開了“兼容並包,思想自由”的風氣。但我要補充一句,更為難得的是,他“但開風氣不為師”(龔自珍詩句)。有了成績,仍然很卑謙,不自命為導師、大師、祖師爺。

現在的人,熱衷於權力炒作與名聲炒作,立文學山寨,稱王稱霸。像《水滸傳》裏的白衣秀士王倫,本事不大,氣量又小。

關於高行健的文學

問:您說高行健是“最具文學狀態的”作家?如何理解?高行健的文學有無超越卡夫卡之處?

答:所謂“文學狀態”便是非政治狀態、非“主義”狀態、非“集團戰車”狀態、非市場商品狀態、非功利、非功名狀態,是孤獨的、隻服從內心的絕對命令的狀態,也是充分個人化的寫作狀態。我們的很多作家,不具有這種文學狀態。比如說,《紅樓夢》中的林黛玉就是一個文學狀態中人,她率直、天真,說話不考慮世俗的關係。薛寶釵則不是文學狀態。她太世故、太老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