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題重新定義故鄉(1)(1 / 3)

1、以文學放逐國家的人——答馬來西亞《星洲日報》記者方路問

一九九四年八月,文學理論家劉再複教授從美國第一次抵達吉隆坡,參加由馬來西亞中華大會堂聯合會主辦的《中華文化邁向廿一世紀國際學術研討會》,同時在大會上提呈論文《大陸小說文本中文化觀念的變遷》。

他曾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在一九八九年六四事件時,因呼籲“救救孩子”而被逼離開中國土地。

他在海外漂泊期間,開辟了第二人生,麵對過諸多困難,尤其在精神上承受巨大的寂寞。但是,盡管處於逆境中,他仍秉持一貫的寬厚,以客座教授在美國許多大學進行學術講座和創作。

這次專訪一九九四年八月七日傍晚在吉隆坡明閣酒店進行,談訪中,他講述離開中國後重新進行思考的經過。

實現作家個人情感本體的價值

方路(下稱方):請您談談這幾年在海外以文學放逐國家的心態和看法。

劉再複(下稱劉):一九九二年我在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擔任客座教授時,曾在“國家、社會、個人”學術討論會上提出“文學對國家的放逐”這一新命題,這也是我在海外的一種創作心態。通過這一命題,我希望自己,也希望中國的作家朋友們能夠具有一種區別於屈原式的“被國家放逐”的消極心態,也區別於捷克作家常講的“自我放逐”的無可奈何心態,而采取一種“放逐國家”的積極心態。

這種心態如何轉化成創作觀念和創作方式,就可以區別現在仍然在台灣、海外流行的“鄉愁”模式,獨創出另一文學境界,我現在正在作這樣的嚐試。我寫作多卷的《漂流手記》,第二卷《遠遊歲月》已出版,第三卷《西尋故鄉》也接近完成,這三卷的創作觀念就是放逐國家、重新尋找精神家園。

“文學對國家的放逐”這一命題所以能夠成立,是因為文學乃是最自由的領域,它是國家的非統治區。文學可以對曆史、社會、自然、人生、宇宙萬物作主觀處理,也可以把國家作為主觀處理對象。國家有許多層麵,有地理意義上的國家概念,有種族意義上的國家概念,有文化意義上的國家概念,有權力中心意義的國家概念等等,我說的文學對國家的放逐,是指對權力中心的放逐,即作家自覺地把自己放在精神邊緣的位置上以自由態度對待全能的、無所不在的權力中心。

在這一命題中,作家可以把國家作為審視客體而自由處理,可以自由地駕馭國家而不是被國家所駕馭。國家可放在心中也可放在心外,可存在也可不存在,可以擁抱關懷,也可疏離調侃,但都不把國家作為第一選擇,而把實現個人的情感價值作為第一選擇。

我講文學主體性也與此有關,我覺得真正的作家應對文學有一種真誠的熱愛,甚至敬畏,應把全部生命投入其中。對於作家來說,文學立場應是第一立場,它比其他立場包括國家立場都更加重要。文學主體性原則,就是強調作家參與文學藝術活動,應以獨立的人格的藝術主體的身份參與,不應以黨派成員或國家的代表去參與。黨派立場不可作為第一立場。列寧所講的文學的黨性原則是不對的。

文學對國家的放逐也包括對國家意識形態的自由處理。文章可以寫千種、萬種,不拘一格才有奇氣。千萬不可被困死在某種「主義」之中,文學生命所以長久,正因為它的內涵大於“主義”,超越“主義”。沒有“主義”的限製,才有真正的心靈自由,但這不等於作家應放棄人文關懷和價值選擇。具有人格力量的價值選擇和社會關懷,對於作家永遠是必要的。放棄這一點,就會放棄文學的偉大性,墜入玩弄小技巧的陷阱。

方:如何在海外重新發現另一個故鄉的意義?

劉:故鄉有多重的意義,有地理上的故鄉,有文化上的故鄉,有理想上的故鄉,有情感上的故鄉。理想上的故鄉,隻存在於超驗世界之中,如《紅樓夢》中的警幻仙境,隻是一種超驗世界,文學追求夢,自然也追尋理想中的故鄉。

我在海外重新尋找的故鄉是情感上的故鄉。它主要是以地理上的故鄉為「他者」,即相對於地理上的故鄉而言,也就是說,我的故鄉的意義已不是地圖上那固定化的一個點,也不是那些固定化的符號,如龍、長城等等,而是生命的本質、情感的歸宿和精神的家園等等。例如,在四處布滿黑暗的時候,我突然看見一堆篝火,那光明與溫暖使我向它走去,正如我童年時走向母親的懷抱,這篝火其實就是故鄉。

那些深深愛我、也被我深深愛的,就是故鄉。《紅樓夢》是我的精神搖籃,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與《奧賽羅》,甚至荷馬的《伊利亞特》,也是我的精神搖籃,這些都是我的根,我的故鄉,我的情感的最後實在。

其實,一些大作家,早就重新定義故鄉,重新尋找故鄉的意義。《紅樓夢》的第一回就惋惜許多人對人生沒有悟透,太執迷於現實的名利地位,“反認他鄉是故鄉”,把人生暫時的寄寓之所誤認為是生命的最後歸宿。因此,拚命地營建自己的黃金世界,到頭來,反而失去生命的價值和意義,也丟失了情感的附麗之所——真正的故鄉。

卡繆的許多作品也重新尋找故鄉的意義,他認為真正的故鄉不在城市的大牆之內,而在大海之中,在大自然之中,在愛情之中。重新界定故鄉的意義,就可能有獨特的藝術發現。

其實,所謂“人生”,隻是曆史把我們拋到某一角落,活隻是一個瞬間,隻是一刹那。在這一瞬間中,應當盡可能贏得各種豐富的生命體驗和情感體驗,不應把它固定在地理上的一個點和一些符號,這樣才能擴大生命的內涵和文學的內涵。

從感時憂國到自我超拔

方:李歐梵教授曾說,您的散文創作已從傷感的情緒中自我解脫,並認為您的作品是“煉獄的灰燼”,請您談談自己的體會。

劉:現在我的創作基調和以往確實不一樣,以往憂患意識較強,也有傷感情緒,例如《尋找的悲歌》就是。在一個國家布滿傷痕的時候,有這種情緒很自然。在文學中,傷感情緒可以表現得很美,現在大陸一些批評家老是嘲弄傷感未必有真知。但我到海外後倒是揚棄一些傷感情緒,而用比較幽默、調侃的態度去麵對自己經曆過的龐大黑暗。

麵對大黑暗,超越的視角往往比現實的視角更有意思。一九八九年之前,我自己的位置,更多的是現實層麵上的一個點,緊緊地擁抱現實,直抒胸臆;一九八九年之後,我從現實點上超拔出來,放大創作的時間與空間,把自己變成無限時空中的一個點,這樣,盡管也寫現實,但是就有了更多的形而上的思索。

我對故鄉的思索,就是擺脫了現實的有限空間,而把故鄉放在無限的時空中來思考,這樣就揚棄了別離故土一般性的傷感愁怨,而贏得一種情感上的提升,這種情感又容易與人類的情感相通。

心中積澱美好的人性

方:第二生命來臨時,心理上的黑暗麵,所麵對的困擾如何調適?

劉:在文化大革命中,陷入巨大的精神痛苦,我的同一代人,都有親身的體驗。一些評論者都說我在作品中卻常呈現出一種懺悔意識,與其他人不一樣。為什麼不一樣?大概是從小太愛讀書了,在這裏我也要特別感激陳嘉庚先生辦學的精神,特別是他女婿辦的「國光中學」,當時學校圖書館書籍甚多,包括莎士比亞、雨果、巴爾紮克、狄更斯、陀思妥也夫斯基、托爾斯泰等,一進圖書館便激動起來,最後看到感動了圖書館的管理老師,每年寒暑假時便把鑰匙交給我,一個人管理起書來,就在書堆裏拚命讀。

這些書在心中積澱了美好的東西,對人性有美好的影響,對階級鬥爭和嚴酷的階級專政不能接受。現在想起來,覺得自己在心靈深處從來也沒有接受過批鬥會,每一次一、二小時的批鬥會感覺是那麼久。文化大革命時很困惑,而打倒四人幫後,心中真高興。那時我曾說過:“自我懂事以來,沒有像我們的國家發生像打倒四人幫事件,使我高興得那麼久、這麼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