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題重新定義故鄉(1)(2 / 3)

打倒四人幫之後,中國大陸在八十年代經曆了一次很有意義的人性再造時期。講主體性就是講人性的再造。可惜這個時期太短,“六四”的悲劇很快就發生。

其實,一九八九年“六四”前,我在美國各大學巡回講演,包括在哥倫比亞、哈佛、芝加哥、史丹福及聖地牙哥大學等。五月七、八日回到北京,由於在心中積澱過美好的人性,看到學生絕食,良心充滿不安。五月十四日與李澤厚等十二個作家呼籲中國領導人與學生相互妥協,但後來沒想到發生“六四”事件,這是曆史性的悲劇,給我的衝擊非常大,感到新的困惑,到現在還未想清楚。

後來,出境到了美國,又麵對困擾。過去對西方社會了解不深,也沒有做好心理準備,離開故土時,像連根拔起完全漂浮起來,像生活在海裏,有窒息的感覺。這是第二人生的開始,很像第一人生,剪斷和母親相連的臍帶,感到深深的痛苦,重新學走路、學說話,很不容易;經過幾次體驗後,對世界和人生的認識就比較完整了。

大馬共生文化現象異於世界各國

方:首次前來大馬,比較具體的印象是什麼,在此地中文創作會達到怎樣的程度?

劉:在大馬的時間短促,未有太多具體的印象。但有一點感覺,是馬來西亞的人情沒有經受大陸那種革命風暴的洗禮,所以比較純樸。我喜歡這種純樸,不喜歡那些用階級鬥爭理論武裝起來的人。

馬來西亞的土地可以生長出好性情,自然也可以生長出好的文學。任何環境都可以創作出優秀作品,關鍵不在環境,而在自己。馬來西亞有特殊的資源、特殊的社會現象和文化現象,作家可以體驗到別人土地上體驗不到的生命現象與社會現象。

在這裏幾天,聽到討論馬來西亞「人」的問題、歸宿問題、文化主體性問題等,聽了之後覺得很有意思。大馬有這樣多元的文化和思想:有儒家文化、伊斯蘭教文化、也有基督教文化,形成共生結構。在共生結構中雖然有衝突,但衝突當中還有人的感情,這便可以表現出特殊的經驗,完全不同於美國、中國或其他地區。有心、有才華的作家,自然可把這些特殊的現象、別人沒有的東西表現出來。

方:在這樣的環境下,如何發揮創作及如何建設人文關懷?

劉:作家可以進行各種各樣的創作方式,像現在中國大陸年輕作家都很有才華,他們寫的方式很特別,比如他們可以把人解構,把曆史解構、把意義解構,通過解構的策略,就走出自己的路。但成為作家後,不要滿足,要有抱負,不能老是當小作家,也因此要有更深厚的人文關懷。這種關懷,最重要的是要敢於寫出獨特的生存困境和心靈困境,並對這種困境進行哲學思考。卡繆說過,一個偉大的作家,他必須也是一個偉大的哲學家。哲學家對人生、宇宙、社會、大自然等,都有一種特別的思考。

方:請您談談語言在文學作品中的重要性。

劉:語言在文學作品中的重要性是無可爭議的。文學本身就是語言的藝術,語言的現象。文學水平的高低首先是語言表述水平的高低。作家天生就對語言對表述方式有一種特別的敏感,一個作家的成功,一定要找到一種特別的真正屬於自己的表述方式。忽視特別的語言方式,以為創作就是講講故事,敘敘見聞,那就錯了。但是,語言不是文學的一切,文學除了語言表述之外,還有作品所涵蓋的曆史內涵、社會內涵、生命內涵、精神內涵、美學內涵等等,這種內涵如果極其貧乏,語言技巧再好也不能成為真正的好作品。現在西方流行的拉康、德裏達的文學理論,把語言、能指強調到唯一重要的地位,把語言視為文學的唯一本體,這是片麵的,而中國大陸的一些文學批評者盲目地跟跑,把語言、能指說成是文學的一切。最近幾年,這種思潮很盛,並影響了文學創作。在這種思潮影響下,作家更重視寫作技巧,語言意識更強,作品更加精致,這是好的。但是另一方麵,也使作家逐步失了具有人格力量的價值選擇和社會關懷,丟失了曆史深度,滿足於小技巧、小策略、小成就,這也是令人失望的。

中國作家對人性刻劃深度不夠

方:基本上,東方和西方文學作品中的精神麵貌有所不同,西方以基督為主,東方則沒有這方麵明顯的宗教依據,在文學創作中會出現哪些差異?

劉:我不是研究宗教的,未有係統知識,但從創作上來說,必須有所了解才好。東方的儒家文化和西方的基督文化,的確是不一樣的,我們盡可能吸收這些長處。基督教精神講究人類的“原罪”,原罪是形而上的假設,即人生來就有罪,因為脫離了上帝,注定是有罪的。在這種宗教文化裏,人跟神絕對不一樣,你可以接近神,但永遠達不到神的地步。這有一點好處,可正視自己的有限性,正視自己的黑暗麵,正視人性的弱點,這對作家來說是很有幫助的,西方十九、二十世紀作家比中國作家對人性的認識要深刻。他們挺進到人性更深的地方,西方作家得益兩樣東西,其一是基督教精神的原罪意識,有這種意識,思索社會人生可增加一個精神層麵。其二是弗洛伊德的心理學,發現潛意識,對創作有很大的啟示。

中國作家對人性刻劃的深度不夠,不能把人性豐富及複雜表現出來,太表麵化,文學最怕就是把人理解得太簡單,一簡單,作品就失敗了。

作家的信仰

方:文學中所追求人性的深刻,是否一定要通過一個神或宗教作為途徑?

劉:不一定。許多無神論者對人性的認識也深刻,也成為偉大的作家。人性非常複雜,它不是信仰、信念可以把握的。文學創作本身也是很難把握,作家創作出一部傑出的作品,也不是可以明確地說出原因的,如果能說出原因,就未必傑出。一個作家,他創作出一部偉大的作品,未必有把握創作出第二部,即使寫出來了,也未必有把握達到自己期待的水平。有宗教信仰的作家,也不能把文學作為信仰的圖解。

但也有一些作家,通過對宗教的體驗,達到對人性更深的認識,例如俄國的偉大作家陀思妥也夫斯基,他所以能夠看到許多被汙辱、被歧視的心靈中純潔的光輝,硬是開掘出罪惡掩蓋下的善良,顯然是宗教意識幫助了他。總之,追求人性的深刻有許多途徑,這要尊重作家自己的選擇。

重寫中國文學史的意義

方:談談最近在海外的創作和思考。

劉:我在海外一麵進行散文創作,一麵進行學術研究,一會兒動感情,一會兒很理性,兩項同時做,有點辛苦。至今為止,我已寫出三百篇漂流手記,分三卷出版,第三卷《西尋故鄉》還在潤飾中,如果在海外的漂流生活未能結束,我還將不斷寫下去。

我的這些散文記錄了我和我的同一代人的期待、追求、幻滅,記錄了我在西方世界的一些感受。李歐梵教授說它是我的心靈自傳,這是很準確的說法。雖是我的心靈自傳,但也是時代的鏡子,我還相信,它是一部心靈專政的挽歌,重新尋找生命意義的變奏曲。

在學術研究上,我側重於文學理論的重構和文學史的重評。大陸流行的文學理論是從蘇聯搬進來的,以反映論為基點的構架,我一直在對它進行批評和解構,與此同時,我嚐試建構以主體論為基點的理論框架,因此,到海外後又寫了《再論文學主體性》等論文。

另一方麵,我對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史進行了一些新的闡釋。大陸已出版的文學史書,對革命作家、左翼作家隻有謳歌缺少批評,文學史書出版了不少,但大同小異,新的史實不多。我意從批評革命文學係統入手,為大陸重寫文學史探索一點新的路子,已發表的《中國現代文學的政治式寫作》、《魯迅研究的自我反省》、《中國廣義革命文學的終結》等都屬於這種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