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寫文學史的意義很大,它將拋棄四十多年來大陸文學史寫作的黨派色彩和意識形態色彩,改變曆史寫作成為階級鬥爭工具的命運,使文學研究真正進入人文科學的軌道。
2、燈火一點明,黑暗就消失了——與新加坡《圓切》雜誌柯思仁等的對談
日期:二○○一年二月九日
地點:新加坡
出席者:劉再複、吳新慧、孫傳煒、柯思仁、黃浩威、陳慧蓮、林興利
二○○一年二月,中國當代重要學者、思想家劉再複教授,在新加坡實踐表演藝術學院的邀請下,專程到新加坡為“實踐藝術與文化講座”發表專題演講。圓切線趁劉教授訪新之便,安排了一場對話會。對話會原本定了一個範圍比較廣泛的題目:“流亡中的知識分子”。後來的討論,則以比較自由的方式進行。在此,我們將對話的內容整理刊登。記錄中劉教授的發言,是經過他親自仔細審閱校訂的。
知識分子是“夾縫人”
陳慧蓮(下稱陳):劉先生提出的“文學對國家的放逐”,三個很有意思的東西,就是“被國家放逐”、“自我放逐”和“放逐國家”。想從這裏開始談,也請你談一談“夾縫人”的概念。
劉再複(下稱劉):在討論邊緣人的時候,我不太喜歡沿用人家使用過的概念;而且我談別人的時候,也總是要談自己。你談了二十五種人,那你自己是什麼人?我總是要自我界定一下,就說自己是“夾縫人”。在夾縫裏求生,它有很多意義。許多知識分子其實都是“夾縫人”,比如說,在東方和西方文化的“夾縫”中生存,這是一種意義。在政府與政府反對派之間的“夾縫”中生存,又是一種意義。在政府與反政府、革命與反革命的兩極對立中,知識分子一般都采取中立的立場,用中性的眼睛看一切。我和李澤厚寫《告別革命》,兩邊都批評,說我們兩邊不討好。其實兩邊都不討好是很正常的,因為我們是在夾縫裏麵,這是知識分子的一個特質。知識分子應該有一種價值中立的立場,超越黨派的立場。我現在期待、尋求、爭取的是把“夾縫”變成“第三空間”,即超越於兩極對立的知識分子的廣闊個人空間。這是一個需要探討的大問題,以後再說。
“放逐國家”的觀念與此有關。以往的漂流文學有兩個大模式:第一種是被國家所放逐;寫放逐後的哀傷,牢騷、苦悶,便產生《離騷》。屈原是這個模式,他獲得成功。現在台灣的一些詩人、作家,他們講永恒的鄉愁,仍然是這個模式。第二個模式是自我放逐。像周作人,他寫一本書,叫《自己的園地》,那是一種自我放逐。我自己設立一個園地,跟社會、跟政府都保持距離。像過去那些隱逸山林、放任山水的竹林七賢、竹溪六逸,當逍遙派,就是自我放逐。像捷克的哈維爾,他們那一批人也曾自我放逐。
我進一步提出第三個模式,就是“放逐國家”。放逐國家是什麼意思呢?就是更積極、更主動的自由。自我放逐回避國家,多少還有點消極;“放逐國家”與作為中心權力的國家觀念保持距離,但不回避國家。它從主體出發,把國家作為一個客體重新定義,把國家作為可以自由駕馭的對象。這就是更積極的態度,真正用文學的話語代替國家的話語,而且不是一般的文學話語,而且是小說家、戲劇家、詩人本體的話語,真正屬於我的本體的話語,所謂本體就是根本。隻有充分地使用文學的本體語言,才能擺脫國家語言、黨派語言的控製。近代以來,從梁啟超開始,把新小說看成是新國家、新社會的杠杆。這個觀點影響太大了,五四運動的時候,開始了“為自我而藝術、為藝術而藝術”,但很快的就回到梁啟超的觀點上來。我們常說為政治服務,其實在大思路上跟梁啟超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我想經過了將近一百年,現在不要再把文學看成救社會、救國家的工具了。不要考慮這些,而要真正放下,要主動地、鮮明地把它放逐掉,而不光是回避。
“放逐國家”的文學立場
真正守持文學立場是很難的。因此我覺得這一次瑞典文學院選擇高行健是個傑作。為什麼呢?因為它選擇了一個最具文學狀態、最具文學立場的人。文學立場是很不容易的啊!特別是徹底的文學立場。徹底的文學立場和國家立場沒有關係,跟政治立場沒有關係,甚至跟社會立場也沒什麼關係。中國現代作家裏麵,像魯迅這樣一個非常獨立的知識分子,有時候他還說得搞點遵命文學,遵所謂革命先驅者的命。連他都難徹底,更何況別人。像張愛玲,她開始成功,在一九四三年異軍突起。為什麼成功呢?她是把左翼的潮流、時髦的社會潮流,從自己生命中拋出去。可是一九五三年到了香港,卻寫了《赤地之戀》,自己又去擁抱政治潮流。那是謀生需要,我們可以理解她。但實際上她是放棄了文學立場。可見堅持文學立場不是那麼容易的。高行健的寶貴之處,首先是堅持文學立場,充分個人化的寫作立場。他公開宣布不當社會良心和大眾的代言人。這種觀念如果不是放在中國的曆史語境下看就比較難理解,但是一旦放在具體的曆史語境下看就會了解,這是宣告不再受製於任何集體意誌、大眾意誌、社會意誌、國家意誌,真正回到個人化的作家立場,這種立場正是放逐國家,甚至說是放逐社會。
陳:我覺得個人對文學的重視很大程度上是對革命、對那段曆史的拒絕,可是現在的語境也改變了吧,所以現在出現的情況也不太一樣。現在的問題是開放之後麵對的新狀況。我看《告別革命》的時候,你跟李澤厚兩個人討論,說現在中國需要進入現代化,我在想五四的時候也是,我們都是處在後知的狀態看現代化。如果到了今天,過了一百年,如果我們還是拒絕解構,拒絕去看這個東西以後可能會發展成的樣子,然後找出新的可能性的話,是不是會有問題?
黃浩威(下稱黃):或許我可以補充一下,革命已經死亡了,左派已經死亡了,共產主義已經死亡了,相對於當時,有所謂左右的學派或意識形態,在今天這個全球化的時代當中,這種自我膨脹或以個人作為一種美學觀念,是否會成為像以前的那種話語策略?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如果看張愛玲,她那個時候有一個語境,因為當時在中國大陸當時的左派和香港的另一種政治意識之間,她有所選擇。到了今天,我們的社會很多東西已經沒落了,已經無從選擇。那麼語境就不一樣了,那麼“放逐國家”是不是還得重新商榷?
廿一世紀:文明與文化的衝突
劉:“放逐國家”是我在一九九三年提出的。提出任何一個命題,都有它曆史的具體性和曆史的針對性。我當時是在普遍被國家陰影籠罩下的曆史場合、曆史語境下提出“放逐國家”的,這對中國的作家還是有意義的——當然現在又有一些新的變化。比如這次高行健得獎,實際上又有另外一個問題了——文學正在麵臨另一種壓迫,即市場極權的壓迫。整個地球正向物質利益傾斜,人類靈魂向慾望傾斜,可以說是全球性的一種精神沉淪。這種曆史狀態也可表述為:文明在發展,文化在萎縮。斯賓格勒(OswaldSpengler)把文明和文化的概念分開。文化是culture、文明是civilisation,文明是器世界和物世界,文化是情世界和心世界,是不一樣的。如果說二十世紀的問題是現代化與反現代化的鬥爭,也就是文明和野蠻的鬥爭,那麼廿一世紀就不是這個問題了。廿一世紀是情世界和物世界的衝突,是文明與文化的衝突,而不再是文明與野蠻的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