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題《紅樓夢》的悟性閱讀(1 / 3)

1、搜索《紅樓夢》的精神天空——《亞洲周刊》江迅專訪錄

江迅

旅美學者劉再複的《紅樓夢悟》由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在二月下旬推出。大陸版也將由北京三聯出版,這是十多年來劉再複在大陸出版的破禁之書。劉再複認為,中國文化最大的寶藏就在《紅樓夢》裏,他是用生命、用心靈閱讀《紅樓夢》的,有如甄寶玉與賈寶玉相逢,欣慰的是不會像甄寶玉那樣見到賈寶玉時隻會發一通“酸論”(相逢不相識),而是充滿與本真己我重逢的大喜悅。他說,英國人對莎士比亞的崇拜永遠不會減退,莎士比亞是英國人的精神天空,曹雪芹終有一天會成為中國人的精神天空。

二月二十五日,在《明報月刊》創刊四十周年專題講座上,劉再複作了“再論第三話語空間”演講;二十八日,由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主辦的講座上,劉再複作了題為“《紅樓夢》與中國哲學”的演講。在劉再複眼中,《紅樓夢》是人類世界精神高度的坐標,就像荷馬史詩、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哥德的《浮士德》、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等,中國就隻有《紅樓夢》可標誌人類的最高精神水準;《紅樓夢》與中國人的關係,就像莎士比亞與英國人的關係,“寧可失去印度,也不能失去莎士比亞”,經劉再複考證,此話是《英雄與英雄崇拜》的作者卡萊爾所言。他說:“中國文學乃至文化最大的寶藏就在《紅樓夢》中,這裏不僅有最豐富的人性寶藏,藝術寶藏,還有最豐富的思想寶藏、哲學寶藏。我讀《紅樓夢》,不為考證和研究,完全是出於內心生命的一種需求而閱讀它的。”

劉再複說,他閱讀《紅樓夢》,大約經曆了四個階段:大觀園外閱讀,知其大概;生命進入大觀園,麵對女兒國,知其精髓;大觀園(包括女兒國與賈寶玉)反過來進入他自身生命,得其性靈;走出大觀園審視,得其境界。他最早讀《紅樓夢》是在上大學時,當時隻是“用頭腦閱讀”。二十年前,他撰寫的《性格組合論》一書中,就有專門一章論述《紅樓夢》,也是知性閱讀;十年前在海外出版的《漂流手記》第四卷“獨語天涯”,有專門一章訴說《紅樓夢》。他說,這才是“用生命閱讀”,“用心靈閱讀”。

劉再複說:“這是新的生命感受,是我第二人生的開始。我放下很多東西,不斷回複到生命的本真狀態,對我而言,主要是禪宗和《紅樓夢》的啟迪。這兩樣是一致的,沒有禪宗就沒有《紅樓夢》。禪宗講的是自性本體論,推動你開掘生命的赤子狀態。《紅樓夢》受佛學影響極深,由色入空,把一切都看破,然而,看破了還得活。那麼,該怎麼活,該如何詩意地生活在大地之上?這才是《紅樓夢》的哲學問題。《紅樓夢》整部小說告訴我們:要詩意地活著,就得走出爭名奪利的泥濁世界,保持生命的本真狀態。”

他認為,兩百多年來,《紅樓夢》的閱讀與探討主要有兩種形態:論與辨。現在他嚐試第三種形態:悟。“辨”是指考證、探佚、版本辨析等;“論”是分析的、邏輯的。“悟”是直觀的、聯想的。“論”無法表達心靈上最高的感受。要用悟的方式閱讀,也就是禪宗的方式,“這是明心見性、道破文眼,以生命穿透書本的方式。禪性是超世俗、超功利的一種審美性,也是一種閱讀態度”。

他坦言:用禪性閱讀,有兩個原因,首先《紅樓夢》本身就是一部悟書,一部切入心靈的大徹大悟的書,可以說它是中國乃至世界悟性最高的一部書,因此必須以悟讀悟;悟主要在大家熟知的文本裏,讀出蘊藏其中的情感之核、心靈之核。就像中醫點穴,要點到要害。他說他比較少讀別人的研究著作,而是從文本裏讀出新的東西。因此,用頭腦的閱讀方法和用生命的閱讀方法不同,後者是完全出於心靈的需求、內心的需求,閱讀中總是與書中人物發出“靈魂共振”。但是他不否認“論”和“辨”所取得的成就。

當下的中國大陸,新一波紅學熱掀起大潮,是三十多年來所未見。據悉,中國大陸在過去的一年,“紅樓書”一下子出版了五十七種,張愛玲、王蒙、李國文、周汝昌等人的“紅樓書”熱銷不斷。網上更是熱鬧。這新一波紅學狂歡,被認為主要是由北京作家劉心武所引發的。

自認為“紅學票友”的北京作家劉心武,在中央電視台《百家講壇》開講座後,紅學界對他的非議就不曾斷過。劉心武研究《紅樓夢》的主要觀點是,解讀《紅樓夢》應從秦可卿入手,並將自己的研究稱為“秦學”。劉心武認為,秦可卿的生活原形,就是康熙朝兩立兩廢的太子胤礽的女兒。主流紅學家群起而攻之,彙成一股反詰之潮。他們認為劉心武的觀點“想當然”和“生造”,為了轟動效應而不顧學術規範。中國藝術研究院《文藝理論與批評》雜誌社社長吳祚來批評劉心武走胡適的老路,在小說中尋找曆史,把紅學研究異化成探佚學、釋夢學或獵奇獵豔學。中國紅樓夢學會副會長蔡義江認為,“秦學”立論的重要支柱尚且沒有根據,其他那些證據和理由,更全是牽強附會、捕風捉影。蔡強調,《紅樓夢》不是謎,它無秘可揭,無謎可猜。

麵對批評,劉心武說自己歡迎批評,但既然大家是討論,就應該完全平等地對話。中國紅樓夢學會副會長胡文彬說:“你在家怎麼猜謎都可以,寫出著作也可以,問題是你不能把猜的結果拿到中央電視台上宣傳。”劉心武則說:“中央電視台邀請我,我作為公民,怎麼就不能應邀去錄節目呢?我可以接受邀請,去講我個人研究《紅樓夢》的觀點,這是我絕不能放棄的公民權利。”劉心武認為,紅學應該是一個公眾共享的學術空間,要打破機構和權威的壟斷,允許“外行人”說話。他覺得自己的研究為平民紅學研究群體出了一口悶氣。

在一片質疑和不屑聲中,《畫梁春盡落香塵——解讀〈紅樓夢〉》(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一書風頭甚勁。根據他的講稿整理出版的《劉心武揭秘〈紅樓夢〉》(東方出版社)第一、第二部,更是越賣越火。讀者、觀眾和網友也自然而然分作兩派,不過,民眾特別是網民卻是支持劉心武的居多。北京作家、學者王蒙認為,“紅學研究”向來是個見仁見智的話題,某一家、某一學派的研究隻要自圓其說即可。“紅學研究”是一個相當複雜的課題,曆來有史學研究、圖書版本研究、民俗學研究、文化學研究、意識形態研究等多種分類。

就目前的“紅學熱”,《亞洲周刊》走訪了剛剛從台灣訪問歸來抵達香港的劉再複。以下訪談摘要:

你認為時下的這一波紅學熱是泡沫嗎?

絕對不是泡沫。英國人對莎士比亞的崇拜永遠不會減退的。莎士比亞是英國人精神的天空,曹雪芹終有一天會成為中國人精神的天空。劉心武說得好,《紅樓夢》是人們共享的精神空間。我現在談的《紅樓夢》哲學,且不說與易、老、莊、禪的關係,就說與儒家的關係,決不是“反儒”、“反封建”可以概說的,其態度有多重層麵,要不斷開掘,我們現在的開掘才剛剛開始。

如何評價劉心武的研究?

劉心武像是周汝昌先生的弟子,走的是考證的路。周汝昌的考證很有成就,但他近來認為《紅樓夢》的主人公最好是由甄寶玉與史湘雲來當,實在難以讓人認同。劉心武有一個極大的優點,就是對小說文本的細讀,像迎春獨自在花蔭下拿花針穿茉莉花,曆來不被人注意,但劉心武發現這是一個弱小的生命與時空的瞬間中顯現出來的全部尊嚴,對我很有啟發。有人說劉心武是新索隱派,我不讚成。劉心武側重於文學和曆史的連結,重心與落腳點在文學。他研究的是文學原型,也就是曹雪芹如何把曆史上存在過的生活原型轉化為藝術形象。《紅樓夢》是一部自敘性小說,其藝術形象與作者親自見過交往過的生活原型關係極深。《紅樓夢》作為偉大的藝術工程,有一個從實到虛的創造過程。因此,研究這個轉化過程很有意義。以前我曾納悶,秦可卿這麼個人物隻出現那麼點場景,怎麼那麼重要,死時那麼隆重,經心武的考證,才明白原來是個公主、廢太子的女兒。你可以不信,但他自圓其說。

你如何看待那麼多學者和專家對劉心武的批判?

如此批判劉心武是沒有道理的,《紅樓夢》是非常豐富的世界,研究也應該是多元的豐富的。可以不讚成某人的研究結論,但不能不讓人作各種嚐試。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有過嚴重的教訓,就是用政治幹預學術,圍剿、打擊俞平伯先生,把他的考證界定為資產階級唯心論,結果還得為他平反。我們不要重複曆史的錯誤。我在台灣中央大學時,文學院的《紅樓夢》研究所所長康來新教授說,劉心武的研究“可愛而不可信,但是可貴”。我讚同“可貴”的說法,至於可不可信,那應當由讀者判斷。英國出現莎士比亞狂歡是好事,中國“紅樓夢”狂歡也是好事,如果出現“三國狂歡”、“水滸狂歡”,那中華民族就麻煩了。從價值觀來看,《三國演義》是中國人權謀、心機、權術、陰謀的大全,大家以此狂歡,那可怎麼辦?《紅樓夢》則集中了中國人的優秀人性。《紅樓夢》熱不要怕,是好事情。

你還會去台灣嗎?

去年十月起,我在台灣中央大學三個半月,任客座教授和駐校學者,今年二月至六、七月,任台灣東海大學講座教授。我現在要讀中國社會三部大書,讀大陸幾十年了,讀香港已經有三年了,讀台灣還剛開始。我要比較三地不同的社會製度、文化上的差異,自己直接感受才可靠。民主、自由、法治,這些大範疇,不是光讀圖書館裏的藏書就會明白的,要讀社會大書。

你能去大陸嗎?

進出大陸沒有任何問題。如果大陸解除我的書禁,我想到北方的全國各地走走,繼續讀大陸這部大書。

在兩岸三地走,你最喜歡在哪裏生活和工作?

我目前比較喜歡香港,香港是多元社會,這麼有活力,這麼有秩序,又有這麼高的自由度,十分難得。我說香港好,不是簡單地說什麼都好,但應當承認,香港擁有最廣闊的第三話語空間,擁有最完善的世俗生活秩序。

文學家劉再複接受江素惠訪問

悟《紅樓夢》,悟人間事——答香港電台節目主持人江素惠問

江素惠(下稱江):劉教授對於《紅樓夢》很有研究,你最近的一本書是《紅樓夢悟》,對《紅樓夢》有另外的解讀,可不可以簡單地介紹這一本書?

劉再複(下稱劉):過去《紅樓夢》的研究有兩個大的路向,一是“紅樓夢論”,王國維先生的《紅樓夢評論》是第一部開創性論著,有分析、有論證、有邏輯;另外一個是“紅樓夢辨”,這是考證、探佚、版本清理等,我想走的是第三條路,就是“紅樓夢悟”。“紅樓夢悟”與“紅樓夢論”是有區分的;論是分析的、邏輯的;悟是直觀的、聯想的。悟是禪宗的方式,明心見性,擊中要害,就是在大家熟悉的情節中悟一點新意,例如甄寶玉與賈寶玉的相逢就是很深的隱喻,哪一個才是真的?賈寶玉是本真己我,而我們這些社會常人卻多半是類似甄寶玉的角色。甄寶玉追求功名、追求世俗利益,看到賈寶玉的時候,也就是看到本真己我,反而不認識,還要教導他,希望他浪子回頭。通過甄、賈寶玉的故事,我們可以悟到人類已經很難與本真己我相逢的深刻危機,人類已經被權力與財富異化成不認識真我的金錢動物與政治生物。這次我寫了兩百多段“悟”,還有幾篇論文與散文,構成了這本《紅樓夢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