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論魯迅狀態——答香港《城市文藝》編者問
編者:你的學術從魯迅研究出發,二十多年前就寫作了《魯迅美學思想論稿》、《魯迅與自然科學》、《魯迅傳》。出國後不久,你在日本東京大學的學術研討會上發表了《魯迅研究的自我反省》,但你似乎並沒有停止對魯迅的思考,五年前,你在紀念魯迅誕辰一百二十周年時,就發表了《中國現代文學的奇與悲劇》,並在《亞洲周刊》上和李澤厚先生作了一次對談。最近這幾年,你“返回古典”,出版了《紅樓夢悟》,還經常涉筆談論《山海經》、《六祖壇經》等古代人文經典,那麼,你還繼續思考研究魯迅嗎?
劉再複(下稱劉):出國後我就放下對魯迅的學術研究,視野投放到更廣闊的領域。但是對魯迅的思考卻從未停斷過,這種思考將貫穿我的整個人生。魯迅對於我,不是一般的研究對象,他已成為我的精神血脈的一部分。
一九九一年,我在東京大學所作的自我反省,事實上,是作一次心靈告白,告訴朋友也告訴自己,盡管有那麼多朋友肯定我的研究,但我覺得自己的過去並未完全擺脫意識形態的陰影,也沒有擺脫毛澤東的“三大家”(革命家、思想家、文學家)和瞿秋白的“兩段論”(從進化論到階級論的馬克思主義飛躍)的影響。也就是說,沒有放下他人設置的概念,隻用“頭腦”思索魯迅。反省之後,則要放逐概念,用生命去感受魯迅,用生命麵對生命,揚棄一切政治話語。
編者:用生命麵對生命和用頭腦麵對頭腦,應當有很大的區別,你能說說這兩者的區別嗎?
劉:任何思索都離不開頭腦,我說不能隻用頭腦,是指不能隻用概念去界定魯迅而把魯迅本質化。我曾說過,本質化就是簡單化。把魯迅界定為“革命家”,“兩段”人,都是簡單化。生命是極為豐富複雜的,例如王國維,他在政治變動和朝代更替中,確實是“落後”的,完全跟不上所謂“時代步伐”,和張勳複辟的辮子軍勾勾搭搭,但是,在人文的思索中,卻很先鋒。二十七歲的時候,就借用德國哲學家叔本華的思想闡釋《紅樓夢》,完全是個先知型的天才。魯迅也極為豐富,你說他是“革命家”,可是他偏偏是嘲弄“革命”、“革革命”的幽默家,對“排頭砍去”的李逵和殺人如麻的張獻忠等農民革命者非常憎惡,對滿身革命氣的創造社諸子也極反感(鬱達夫例外),難怪郭沫若要說他是“二重反革命”,其實,說他是革命家和說他是“反革命”,都是簡單化。作為一個很有創造活力的生命,魯迅絕對不會同意用幾個大概念來描述他,他自己也絕對不會認為自己是什麼“革命家”、“馬克思主義者”。他死後那麼多文章說他是馬克思主義者,都是強加給他的大概念。
編者:作為一個生命,魯迅這個生命個體的複雜性表現在哪裏?你能否概括地講講。
劉:說他豐富複雜,是指他的生命整體是個巨大的矛盾體,其生命場是個巨大的張力場。你說他是啟蒙家,不錯,可是,他又偏偏超越啟蒙,成為中國現代作家中唯一有現代感、唯一叩問存在意義的先鋒派,《野草》就是明證。然而,也不要把超越啟蒙具有形上意味這一麵過分渲染,以為魯迅就是克爾凱戈爾,就是陀思妥也夫斯基。其實,他根本就不想進入陀氏的靈魂磨難的世界。他有時非常形而上,非常虛無,有時又非常形而下,非常實際。他公開宣稱編講義是“為吃飯”(《集外集續編廈門通訊(二)》),寫文章就是為了糊口,並非為了什麼革命大業。他有時非常關心民瘼、關懷社會,很“人道”,有時又想“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很個人化。正如他自己所說的,常在個人主義與人道主義之間擺動。他討厭莊子的無是非觀,寫了《起死》嘲諷他,其厭惡情緒波及到施蟄存先生,可是他又承認自己中了莊周的毒,有時很隨便,有時很峻急。在中國現代作家中,沒有一個像他那樣能說出“唯虛無乃是實有”的話,具有那樣刻骨銘心的空無感,也沒有一個作家像他那樣重視“吃飯哲學”。當“五四”新文化運動高舉易卜生的“娜拉”名字時,唯有魯迅最清醒,他提出“娜拉走後怎麼辦”的問題。婦女解放、個性解放的“模範”娜拉,她告別丈夫走出家門後,靠誰吃飯,靠什麼吃飯?沒有飯吃,哪來的自由?《傷逝》裏的子君,就是中國的娜拉,她的悲劇不正是沒有飯吃而保不住情愛的悲劇嗎?魯迅臨終之前,還叮嚀不要讓孩子充當空頭文學家,也就是不要當隻會唱高調、一點也不正視社會根本的空談家。
編者:你剛才說魯迅的“個人主義”不同於西方的克爾凱戈爾、陀思妥也夫斯基,能否更具體地說說。
劉:西方思想者,不管他們的思想有多大的差異,但都有宗教大背景,所以他們的“個人主義”,便連帶著個人靈魂拯救的問題。克爾凱戈爾和陀思妥也夫斯基的焦慮,不是魯迅那種在很個人化時還有吃飯問題(人道關懷)的焦慮,而是靈魂如何解脫與飛升的焦慮。可是,魯迅不管怎麼形而上,卻始終關心一個“肉”的解放問題,一個“人”的生存問題即社會合理性和人道主義問題。所以他無法接受陀思妥也夫斯基那樣通過“肉”的磨難而達到“靈”的拯救的思路。盡管魯迅知道把這種思路帶入文學,會使文學獲得靈魂的深度和崇高感。在陀氏看來,隻有在地獄(苦難)中忍從,才能走向天堂,苦難本身就是天堂的階梯,甚至苦就是樂,這種東正教邏輯,魯迅是絕對無法接受的。所以他隻能擔當揭露苦難、反抗苦難、拆毀地獄的角色,對於維護地獄的各種鬼蜮,一個也不寬恕。魯迅的孤獨感,不是被上帝拋棄後的孤獨,不是失去精神家園的孤獨,而是麵對麻木的社會,他的呐喊無人回應的孤獨。夢醒了,但醒後無路可走。他想改革,但積習太深的國民根本無法理解改革的真正內涵,他所要啟蒙的民眾,靈魂離他太遠了。
編者:你和林崗合著的《罪與文學》,也說明了魯迅與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區別,你們認為,陀氏的罪感,是存在之罪,也就是生而有罪,是不遵從父親的意旨偷吃禁果而播下的原罪。而魯迅的罪感,則是曆史之罪,是父輩文化、祖輩文化的吃人之罪,所以他不再遵從父親,而要審判父親,他的《狂人日記》和五四時期的作品,都在審判父輩文化。魯迅這種對罪的判斷,是不是把責任都放在父輩身上,對傳統過於苛求?
劉:魯迅的《狂人日記》確實是在聲討父輩文化的曆史之罪,非常激烈,非常徹底,其他作品也不留情,但是我們在《罪與文學》中特別指出一點,就是魯迅的可貴之處是不僅揭露父親有罪,而且正視“我也有罪”。狂人在抗議“被吃”的同時,也確認“我也吃人”——“吃妹妹的肉”,這就是懺悔意識。所謂懺悔意識就是確認我也有罪,我也有責任,我在有意無意中進入了“共犯結構”,就像《藥》中的華老栓,無意中也參與了吃“人血饅頭”。魯迅“啟蒙”讀者,把祥林嫂推入苦難深淵的,並非幾個“壞人”,而是與她相關的那個關係網絡,我們都可能是扼殺她的共謀。魯迅關於罪的思索與呈現沒有宗教背景,這一點使他與西方思想家區別開來。他看到中國曆史文化的“大罪”,而我們又是這一曆史文化的載體,身上帶有這一文化的毒菌,所以也有罪,也要無情地解剖自己。西方宗教家認為你的罪是因為你早已背離你的父親(天父),而魯迅則認為你的罪(包括我的罪)是因為你我承繼了父親(父輩曆史文化)的基因。把握這一巨大的區別,就可以了解魯迅和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思想特色。魯迅和五四文化改革者發現“父親”乃是罪源時,便采取“矯枉過正”的策略,“反戈一擊”,不僅宣判父親有罪,而且有“吃人”的滔天大罪,這當然是太激烈,太偏激了。今天我們隻能把當時的思想放在那個曆史語境去理解,而不是把它拿來當作今天評價故國文化的準則。
編者:你最近在香港《文學研究》的創刊號上發表了《中國現代文學中的兩大精神類型》,把魯迅視為熱文學的類型,把高行健視為冷文學的類型。一個熱烈擁抱是非,一個抽身冷觀是非;一個是救世的戰士態度,一個是自救的隱士態度。魯迅在世時,對周作人、林語堂等人的隱士態度是批評的,不滿的,可是你既崇尚魯迅,又欣賞、支持高行健,這不是有衝突嗎?
劉:我是個多元論者,覺得作家要選擇怎樣的立身態度,具有充分的自由,我既喜歡魯迅所愛的嵇康,也喜歡高行健所愛的慧能。魯迅“救救孩子”的呐喊非常寶貴,高行健的“救救自己”也有理由。魯迅和高行健相隔六十年,處於完全不同的曆史場合和時代語境。魯迅那個時代,對於中國來說,確實是個生死存亡的時代,用魯迅的話說是“風沙撲麵”“狼虎成群”的時代。在那種語境中,魯迅認為躲到一邊飲茶喝酒、玩玩幽默小擺設是不和諧的。魯迅始終肩扛黑暗的閘門,義無反顧。這確實是偉大的。但是,即使在“風沙撲麵”的曆史場合中,我們也不能要求每個作家都去當“戰士”,也應當允許有些作家抽離戰場去進行冷觀與進行精神創造。當年的喬伊斯,如果不是從世界大戰的戰火中抽身,就沒有巨著《尤利西斯》。我們不能要求普魯斯特一定要當左拉式的抗議社會的作家。高行健所處的曆史場合是市場覆蓋一切,權力角逐和財富角逐布滿人間的社會,而作家一旦進入權力框架,就會失去自由,所以他選擇抽離現實權力關係的路向,不做造反者、革命者,也不做審判者和“社會良心”等大角色,隻做觀察者、見證人和藝術呈現者。他不是不關懷社會,而是從更長遠的層麵上關懷社會。他是一個卡夫卡、貝克特式的作家,所以我也欣賞、支持。
編者:你在闡釋高行健時,用“文學狀態”四個字來描述。你界定的“文學狀態”,是非政治、非集團、非功利、非市場的狀態,按此尺度,你是不是會覺得,魯迅有時不在文學狀態中。
劉:我始終認為魯迅是中國現代文學中最偉大的作家,並認為他多數時期都有很好的文學狀態,尤其是他的前期。他是個“孤獨者”,基本上是一生孤軍作戰。他雖然關懷政治,但不進入任何政治集團,不上任何政治戰車,也沒有什麼“主義”,更沒有權力慾望與功名心,這就是最基本的文學狀態。他對政治對社會說了許多真話,甚至說了許多極為犀利的激憤之辭,但這些言論文章,都是作家的真誠由衷之言,並非政客的虛假之言。正因為是作家的率性之言,所以我們不能因為尊敬魯迅,就把它上升為普遍理性原則,更不能把它視為革命真經,這樣不僅會誤導社會,而且也會毀掉魯迅。我常感到惋惜,魯迅的文學生涯太短,從發表《狂人日記》到去世,還不到二十年。在短暫的文學生涯中,他又花了那麼多時間去介入社會紛爭,特別是後期,他受國際上的左翼思潮的影響,也宣稱文學是政治鬥爭的一翼,政治傾向性過於強烈,在文學之外花費了太多心思,無端地消耗了自己的一部分天才。後期魯迅的“知識分子角色”常常壓倒“文學家角色”,換句話說,魯迅後期常常離開文學狀態。所以我用“文學狀態”來描述高行健,卻不用這四個字來描述魯迅,我寧可用“特異精神狀態”來說明魯迅這個偉大文學家。
編者:你能講講魯迅精神狀態的特殊點嗎?
劉:魯迅的精神狀態很特別,也因為特別,才形成他的人格奇觀。我們可以多視角地觀賞他的特異的精神狀態。僅以他的文學出發點而言,就非常奇特,可以說,他一步入文壇,寫作《狂人日記》,就“破釜沉舟”,不留後路,不留退路。他宣布故國的人文體係是“吃人”的體係,不留任何餘地,不給老祖宗一點麵子,完全是與之決戰到底的姿態。他的作品和思想的徹底性,正是來自這種精神狀態的絕對性。宣布與傳統決裂,不留後路,這隻是一方麵。另一方麵他又沒有前路,西方文明並不是他的前路,他不像胡適,對西方文明有那麼多認同,他很早就懷疑以“眾數”決定一切的議會民主。他崇尚的文學並非歐美文學,而是果戈理所呈現的俄羅斯文學和東歐等小國的被壓迫民族文學。還有一點是值得注意的,他不信神,沒有宗教信仰,也就是說,他也不指望天上有路。最後,他甚至覺得地下也沒有路,即死後也沒有路。祥林嫂擔心死後被鋸成兩半,提出人死後還有靈魂嗎?這是魯迅的問題(祥林嫂不可能提出這種問題)。顯然,魯迅覺得死後靈魂也無路可走。在前後上下的困境中,他隻知道自己是個過客,隻是努力活在當下,努力往前行走。他的戰鬥幾乎是在四麵楚歌、四麵埋伏狀態下的戰鬥。在沒有前路後路和天上地下之路的境遇下,既不自殺,也不頹廢,既不發瘋,也不退隱,那就隻有選擇決一死戰的殊死的戰鬥。“能殺才能生”,這是他的人生理念,也是他的精神狀態。他就是要與黑暗抗爭到底,不惜與黑暗同歸於盡。《鑄劍》中的黑衣人(宴之敖者),他的人格化身,所選擇的路就是複仇到底,與仇敵同歸於盡的路,這是一種氣壯山河但又令人感到恐怖的路。魯迅的這種特異精神狀態,是戰士狀態,猛士狀態,甚至是“死士”狀態,其感人處是一點也不妥協,其讓人困惑之處,是“一個也不寬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