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題關於人生觀的答問——劉再複教授采訪錄(2 / 3)

我覺得前兩個世紀,人類最精彩的作品,最深邃的思想,都是歐洲提供的。整個現代文明的模式、現代文學的模式都是歐洲提供的。歐洲不僅提供了牛頓、愛因斯坦,還提供了歌德、雨果、托爾斯泰、卡夫卡,甚至連馬克思也是歐洲提供的。還有自由、民主、科學思想體係,女權主義、現代主義思想體係,都來自歐洲。於是,我想,中國也應當給世界提供一些新思想,提供一些大文學。歐美經濟層麵上在衰退,這是事實,但迄今為止,現代文明的主要成果還是他們提供的。今後100年,中國有沒有能力給世界提供新思路,漢語寫作有沒有能力給世界提供莎士比亞、托爾斯泰這樣的文學火炬,這是問題,也是期待。大國的崛起,除了物質層麵之外,還應在精神層麵崛起,德國的人口還沒有廣東多,但誰都會承認它是大國。因為它有康德、黑格爾、馬克思、歌德這群巨人站立著,有這些奇峰在,大國的風度風貌就出來了。

吳小攀:關於中國文學,除了欠缺主體性(超越性),除了普遍缺乏內心的追問衝動以外,您認為中國文學中還有哪些較為致命的弱點?

劉再複:上個世紀80年代我講“文學的主體性”,強調超越性,是強調作家應當超越現實的身份,而以藝術主體的身份參與藝術活動,這樣才能從講黨性進入講個性。這樣說是有曆史的具體性與針對性的。這並不是說作家不要關注現實、貼近現實。隻是說,作家應以藝術主體的眼睛、心靈、筆觸去把握現實。指出缺乏內心的深度也有針對性,並非鼓動作家不要關注人的生存環境。理論表述往往難以周全。太周全就沒有力度,而一旦單刀直入,又容易導致片麵化的理解。中國發生那麼多事,現實生活本身那麼豐富,我們能不麵對嗎?講超越現實主體的身份,並不是講一概超越現實主義。在中國,使用現實主義的方法仍然可以寫出偉大的作品。

文學天才都是個案,都是異象。無論什麼時代條件下,都可能產生天才。清朝雍正、乾隆時期是文字獄最黑暗的年代,卻產生了中國最偉大的天才作品《紅樓夢》。曹雪芹給我們提供的“經驗”是真正的作家一定要沉浸下來,十年麵壁,“十年辛酸淚”地潛心創造,既寫好內心,也寫好生存環境。先是創作主體自身極為豐富,然後才使作品內涵極為豐富。如果以曹雪芹為參照係,我們就可以發現當代文學創造主體(作家)自身的文化準備都不夠,也就是學養不足。作家詩人要有“精神”,但也要有學養。二十世紀的左翼作家,革命作家多數是精神有餘而學養不足。因此普遍都比較浮躁。

吳小攀:文學曾經被作為救民救民、啟發民智、予民生趣的重要甚至是萬眾追捧的“明星”。但是,隨著現代傳媒的發達及其娛樂方式、文藝方式的多樣化,自由度的相對增加,人們對文學的依賴度似乎相當弱化,文學的邊緣化是不是一種必然?文學在這個多元的時代裏的角色、作用如何界定?

劉再複:不再把文學視為救民救民、啟發民智的“救星”,是好事。文學本就是個人化的事業,但從曹丕開始,把文學說成是“經國之大業”,這就把文學的地位抬得太高了,相應的,文學的負累也就太重了。近代梁啟超關於沒有新小說就沒有新國民、新國家,大大地提高小說的地位,但也把小說的功能過分誇大了。按梁啟超的說法,文學簡直是扭轉曆史的杠杆。梁啟超的這一現念影響很大,五四又把文學當作啟蒙、救亡工具。1942年,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更是把文學視為與拿槍的軍隊並立的另一種軍隊,這都把文學的功能誇大了。功能一誇大,文學就變成非文學,詩變成非詩。

所以文學如果能夠恢複文學的初衷,隻“淨化”(亞裏斯多德語)身心,隻見證人性,隻見證人的生存環境,這倒是好事。隨著現代社會的推進,傳媒的稱霸,世界向物質的傾斜,文學在社會中走向邊緣地位是不可避免的。中國現在有數萬專業作家,日子過得很好,以後也未必能維持這種“專業”地位。國家、社會以及你所說的“人們”對文學依賴度的弱化是正常的。文學在多元社會中地位的弱化,是指文學作為“世俗角色”的弱化,並不是指文學作為“精神價值創造”水平的弱化。相反,世俗角色(作為號角、旗幟、工具、鬥爭晴雨表、社會良心、正義化身)弱化之後,文學的本真角色倒是可能得到強化。當文學不能帶來世俗利益時,許多人就會“下海”、“上市”,放棄文學之路,這倒會把真愛文學、真懂文學、真有文學心靈與真有文學才能的人沉澱下來,他們倒可能創造出高質量的文學。例如現在歐美多數國家,文學的世俗角色早已弱得幾乎讓人們感到可有可無,作家的亮光遠不如球星與拳擊手,更是無法與電視記者及節目主持人相比,但是我們還是可以看到這些國家不斷冒出傑出作家,不斷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和其他文學獎。作家不當“明星”而當潛心的創造者才好。

吳小攀:一般人走了很多路,有所經曆以後,往往會變得一個是世故,一個是偏激,魯迅也有很極端的這兩個方麵在,但從您的散文創作和文學理論創作裏可以感覺到似乎一直保持著《讀滄海》時代的激情。

劉再複:人是變的。天真會變成世故。但把魯迅說成“世故老人”是不對的。他一生都直麵黑暗,抨擊種種虛偽邪惡,這怎麼可以說是世故、偏激呢?我覺得一個作家的成功需要具備三個條件。一個是經曆,一個是感覺,一個是表述。三者都要具備。首先要有經曆,有經曆跟沒有經曆是不一樣的。比如,莫言,他有經曆,饑餓體驗那麼深刻,寫出來的東西就不一樣。我們經曆過大苦大難、大起大落,台灣作家就缺少這種體驗。大陸八九十年代的小說就比台灣八九十年代的小說來得深刻,就因為我們的作家經過大苦大難大起大落。這是不一樣的。但是有經曆還不夠,有的人經過大動蕩大劫難,還是老樣子,甚至更世故,更明哲保身。有了經曆之後,還得有正直心靈,還得有悟性,有感覺。具有特殊感覺,才能下筆,才是文學啊。感覺之後,還必須表述出來,要找到個性化的方式,屬於自己的方式,而且要把自己的方式推向極致,才不會平庸,才能走出自己的路來。天才就是把感覺轉化為審美形式的巨大能力。高行健說“禪宗拯救了我”,我跟他有點相通,我們經常談這些問題,重要的是自己,剛才跟你講自學,我現在講自救。自救是關鍵。西方的宗教,特別是基督教,講救世,但是我們中國禪宗是講自救,這是很關鍵的。所以除了靠自己本身天賦外,還要不斷地修煉,要靠不斷的自學,不斷地總結經驗。修煉不光是道德修煉,還有寫作修煉。寫作修煉包括靈魂修煉,語言修煉等,光靠一股勁,一股精神是不夠的,還需要有學養,有高水平的表達能力。

吳小攀:你所講的回歸童心,是不是也需要經過修煉?

劉再複:當然。不可能自動回歸。不可能想回歸就回歸。人一旦世故慣了,就回歸不了。《伊利亞特》講出征,《奧德賽》講回歸,這是兩大人生經驗。通常都以為出征難,回歸易,其實,回歸更難。尤其是回歸質樸的內心更難。一個人有了功名、財富、權力之後,最難的是回歸到質樸之內心。這是一種艱難的修煉過程。有些作家具有“自我放逐”的概念,但是沒有“自我回歸”的意識。“自我回歸”是我到海外後的自覺意識,我要回歸到生命的尊嚴,回歸到生命的本真。老子給我很大的幫助。他說要複歸於樸,複歸於嬰兒。我的回歸有兩個向度,一個向度是回歸到我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也就是從母腹中生下來的那個時刻,也可以說是上帝把我拋到地上的那個時刻,回到那種柔和的純正的目光,這種單純的目光,不要被概念所遮蔽。第二個呢,從文化上要回歸到我們中國最原始最本真的文化,即《山海經》文化,《山海經》不是曆史,卻是最本真最本然的曆史,精衛填海,誇父追日,他們都沒有私心,他們的精神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海可以填嗎?不能填我偏要去填,太陽可以追嗎?不可以追,我偏要去追,這種精神是最本然最本真的精神。我們拒絕世故,放逐概念,就是要回到這種原始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