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數與多數之間,蘇格拉底屬於少數,屬於個別,這是一個寓言。它預示,少數思想先鋒總是為當代多數人所不容。而人的孤獨感一向是劉教授所關心的一個哲學問題。在筆者的追問下,劉再複說,他的孤獨感可能來自於他從小就愛讀文學書的關係。他自幼對文學就有一種深刻的熱愛,甚至可以說,有一種信仰。相信文學能拯救自身的心靈。因此,他也把文學經典視為天堂般的避難所,人人可以建構自身的夢境世界,遠離“浮躁的喧囂與騷動”。
劉再複認為,孤獨對於思想者來說,是一種常態,一種精神創造的必要狀態。不做潮流中人,風氣中人,也不做時尚中人,擺脫現實關係的糾纏,擺脫大眾的牽製,才能獨立。因此流亡對他來說並不是政治反叛,而是自救。這把他從社會的浮囂中拯救出來,抽離出來,從而贏得一種冷觀世界的可能和沉浸於精神深海的可能。到海外之後,他特別喜歡禪宗,也正是禪宗幫助他從政治浮囂中抽離出來,從而獨立麵對世界,麵對時又對功利世界有一個新的省觀態度。
“我是自己的他者”
向內心深化涉及到人的主體問題。因此,筆者想起劉再複教授著名的“文學主體性”命題,並提起他曾經說過“我是自己的他者”這樣的思想。這似乎有矛盾?
劉再複回答說,“我是自己的他者”講的不是主體性,而是主體間性,也可以稱作主體際性。所謂主體間性是主體與主體關係。哈貝瑪斯講的交往理論也是講主體間性,但那是外部主體間性,不是內部主體間性。所謂內部主體間性是人的靈魂內部的主體關係。弗洛伊德把主體內部這個“我”,分為本我、自我、超我,這三者都是主體,之間就有一種關係。高行健發現世界上各種語言的人稱都是你、我、他,這就是主體內部的三重性、三坐標。
劉再複指出,高行健創造的冷文學,其主要關鍵是把第三人稱的“他”變成一種冷觀世界的中性的眼睛,並可以和你、我對話,這就形成內部主體間的無比豐富的語言關係。說“我是自己的他者”,與此相似,強調的是須有一個可以反觀自己、麵對自己的中性眼睛,可以幫助自我進行淨化的眼睛。
二十年前,當劉教授提出主體性命題的時候,具有曆史的針對性和曆史的具體性,並非空頭理論。唯有了解其時代語境,才能理解提出這一命題的意義。那時的作家主體受到各種各樣限製,所以必須爭取主體性的解放,必須張揚自我。可是到了海外以後,冷靜下來,劉教授更注意主體性的另一麵,即還需要有一個抑製自我的問題。他說:
“自我內部是一個大世界、大宇宙,應當不斷開掘。高行健創作的成功便是開掘生命開掘自性的成功。不能像尼采那樣無限膨脹自我,以至把自己膨脹為新的救主。自我內部真我與假我的衝突,是一種永恒的衝突,應打破我執,即打破假我、限定假我。”
劉教授解釋說,我們要張揚自由、爭取自由、但也要警惕對自由的濫用。所謂的“冷文學”不是指冷漠的文學,而是冷觀的文學,是作家得以用冷靜的態度對待自身,並用這視角來觀照世界,透視世界的荒誕,也看到自己內心的混沌。
劉教授告訴筆者,他自己的內心也慢慢產生一個觀照自己的另外一個“自我”,使他的內心能夠相對冷靜,不再充滿詩人的激情。這形成劉再複自己的一種“格調”,或者說他自己的筆調;所以他近十年來寫作的基調也就更加冷靜。他說他已度過人生和寫作的浪漫時期。
談到這裏,劉教授補充說,本來,一個批評家跟一個作家應該保持一定的距離,不能抱得太緊。然而他和高行健為何卻成為好朋友呢?他告訴筆者,這是因為他們在上述觀點上的見解是共通的。雖然,高行健在這一點比他更早意識到主體性內部關係的問題,但是在理論上,卻是劉教授的思考才將此論述更加係統化地展示。劉教授很早以前原本就研究主體性課題,而如今他的思考進入內部主體間性的境界。
最後,劉再複也期待,當今世界文壇的精神領域方麵,中國當代學者都可以總結高行健獨特的審美經驗,為主體哲學提供新的視角。他預言,關於內部主體間性的研究,可能會給人類精神價值體係增添新的瑰寶。
林幸謙浸會大學中文係副教授,香港詩人
2、生命向宇宙敞開——劉再複教授專訪之二
文/林幸謙
故鄉就在心中與筆下
一九九五年,劉再複夫婦曾一度有過返回北京看看故園的念頭,然而就在他們歸國前夕,北京故地發生了一件令他們深感痛心的“劫持寓所”事件,傷害了他們對鄉土最後的眷戀。這事件,引領劉再複進入更深廣的精神之路,年輕時代被他詩意化了的故國鄉土再沒有浪漫的想像。此次劫難給他提供了另一次心靈大解脫的契機。
這些年來,劉再複不斷重新定義故鄉,更深地踏上另一種故鄉形態的追尋之路,在精神世界中發現他的另一個故鄉,他的漂泊原鄉。自從他被祖國逼走之後,他發現很早以前,他的故鄉就已經在西方/海外漂泊。經過這些年後,此時此刻他所說的故鄉是“方塊字”,是母親的語言,是《紅樓夢》和中國的古代人文經典,而不是地圖上那個一塊“版圖”,自然更不是某種權力機構。
劉再複曾在《漂泊的故鄉》序文中感歎:昨天,故鄉就已開始漂泊;今天,故鄉再次同他一起漂泊。經過這許多年來,他在海外的放逐生涯幾度經曆了精神上的轉變,用他自身的話來加以強調的話:那是一次脫胎似的轉變。
劉教授在訪談中告訴筆者,這種轉變是他對精神家園的一種特殊感受曆程,如今已變得更加單向化了:
“我想說,我對精神家園的定義愈來愈簡化了,但與真正的故鄉卻愈來愈貼近了。不必設想故鄉在什麽地方,隻要感覺到搖籃般的實在,感覺到心靈歸宿就好,我愈來愈貼近這個心中的故鄉。這些年來這種感覺十分真實。”
對於家園故鄉,劉再複曾作了各種界定,他把故鄉的概念定義得非常寬廣,而現在,劉再複很高興地對故鄉作了如此簡化。他說:
“此時此刻,我的筆下就是我的故鄉,我心中原初的那一片淨土就是故鄉。鋪開稿紙,鋪開書本,我手寫我心,我所耕耘的這片土地就是我的故鄉。我的快樂不在於我的作品的發表,或是外部的評價,或是轟動效應。我的快樂,我的滿足,就在表述的此時此刻。故鄉就在我的心中和我的筆下,回到生命本源和生命本土我就滿足了,此時此刻我就滿足了。生命中的本真本然注入筆下,就是回歸故鄉,能回歸我就滿足了。”
劉再複借流亡美國的德國著名作家湯瑪斯曼的話說:“我到哪裏,德國就在哪裏”,哪裏就是家鄉。劉教授指出,這是說,文化就在我們的身上,我們到哪裏,文化就跟到哪裏:
“文化是跟人走的。文化在活人身上。文化的載體主要不是圖書館,而是人,是活人。不管走到哪裏,我們都不需要尋找縹緲的故鄉。心中的那一片淨土,就是故鄉的原野,故鄉的處女地原野與處女地跟我來到美國,跟我在全世界漂流。”
漂流與回歸
經過這些年的漂流生涯,我們不難從劉再複的漂流手記係列作品中,看出他的心境經曆了幾次不同的變化。然而,劉教授說,這十餘年來的漂流生涯中有一點始終沒有改變:體認到漂流生活永遠不會有終點,不會有結論。
他告訴筆者:
“漂流永遠沒有句號。生命中所謂的漂流,原是一個不斷尋找、不斷發現的過程,永遠都不會有一個句號,而且,沒有才好。”
因此,劉再複認為,漂泊生活讓他的人生有了另一次新的啟航。他曾借波蘭流亡詩人的話來強調此一觀點:漂流是生命之程真正的起點。漂泊生涯讓劉再複再三地感悟到漂泊是“沒有終點,沒有結論”的事實。
筆者追問,沒有終點和結論,是不是沒有方向呢?劉再複答案是:不,漂流是有方向的。他表示,漂流的內涵既包括“出走”,也包括“回歸”。希臘兩部偉大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就概括了人生經驗的兩大模式,前者是“出征”,後者是“回歸”。他說:
“我的漂流也有這兩大內涵。但荷馬的史詩講的是外部回歸,我講的是內部回歸。老子所講的:‘複歸於樸’,‘複歸於嬰兒’,就是我的回歸。這是回到內心的質樸與本真,回到人之初那雙赤子的眼睛。這就是我的方向。”
十餘年以後,經過“遠遊歲月”、“西尋故鄉”、“漫步高原”、麵壁沉思等曆程,故土祖國積澱在劉教授的內心原野——他的這些情感,一般讀者都不難在他所出版的九本漂流手記中找到蛛絲馬。近年來,劉再複已在自己身上找到祖國與故鄉的詩核詩心。在海外經過一段痛苦憂傷的磨難之後,他走出了地理意義的故鄉而進入以心靈為內在空間的新領域,更貼緊生命。劉教授有時候不禁想到,這樣愈走愈貼近心靈最深層的曆程,“也許正是貼近神意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