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講(二)(3 / 3)

作家也不解,回問:你以為報告文學能寫什麼?

記者毫不猶豫地說:報告文學應該寫企業家,寫領導。

作家無言。停了一會兒作家說:我認為報告文學也能寫狗。

記者雖然不解,但還是在采訪本上記下了這句話:報告文學也能寫狗。後來記者的這篇采訪文章發表出來了,竟然引起了許多人的不解和責備。這說明什麼?說明了我們的報告文學總是寫企業家和領導,以至於被大家誤解為一種專用的文體了。這是很不應該的。

其實報告文學什麼都能寫,它的題材十分廣泛。比如說有的報告文學名篇寫了植物,寫了動物,還有一部著名的長篇報告文學是寫一條河的,名字就叫《大河傳》。我們隻要站在文學的立場上,人的立場上,就沒有不能寫的題材,哪裏需要一直局限在企業家們那裏。

報告文學一旦有了自由的發展,其他文字也會得到提升。因為把文學庸俗化、世俗化,把文學賣掉,首先就是從報告文學開始的。從這裏開始,那就從這裏結束好了。

我們的報告文學也可以試著寫寫河流、動物和植物,寫寫無權無勢的平凡人、寫一幢房子,總之是一些得不到物質回報的對象……我們講了,怎麼寫固然重要,但寫什麼有時也非常重要。

可怕的絕症

他們都是非常令人喜歡的作家。一個因為行動不便,沒有來過書院。另一位來過兩次—建成前來過一次,建成後又來過一次。他們的文字幾乎從不使人失望。這多麼可貴。做一個令人信任的、大半時間不讓人失望的寫作者,這在今天尤其有意義。

剛剛又讀過一篇他們的文章。在當代,有多少作家的文字是逢見必讀的?可能已經不多了。有的曾經好,後來不太好了。有的曾經非常好,後來也變得勢利了—作家不是別的什麼工作,這種工作隻要稍稍變得勢利眼,一切也就談不上了。作家可以犯各種錯誤,但就是不能勢利眼,這是可怕的絕症。

任何作家都渴望獲得閱讀信任,盡管這在網絡時代是很難的事情了。作家自己並不太知道讀者的看法,有的是隻鱗片爪,不是完整的看法。其實一個作家不須這樣擔心,他要擔心的隻有一樣,就是一定不讓自己成為這個時代的勢利眼。

勢利眼就是丟開自尊的追隨者,是物與利的信徒,是機靈四顧的投機者,是文化強勢及其他強勢的攀附者,是毫無原則可守的“聰明人”。

曆史上和現實中,都有一些殘酷的例子。一些好作家得不到上帝的眷顧,他們麵臨著身體或其他方麵的大困難,幾次靠近死亡,跟死神擦肩而過。他們困於絕望的邊緣是經常的事。這樣特殊的生存方式,使他們或有一些冥思和感悟,有更深刻的體驗。這是一般的作家所沒有的。因為他們具有這樣的生命境遇,具有這樣一種思考的立場,其作品和人的存在,對文學的意義就很重大了。

現在作為一個優秀的寫作者,他具有的意義不是小了,而是更大了。其他這一類作家置身在另一個族群裏,沒有在精神上形成如此巨大的反差,也就形不成巨大的衝撞力—他們的存在跟普遍的精神水準沒有這麼巨大的差異。而在這裏一切全都不同了。極度的世俗化娛樂化,極度的商業主義物質欲望主義,恨不得一把將錢從讀者手中搶走的寫作人—在一群無情無義的文學動物麵前,最優秀的作家其實顯示出了一種宗教的意義。這種意義將是無法淹沒的。

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永遠推崇他們。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對其全部創作全部文字的無條件推崇。這正是我們表達尊重的一種方式。

文學與影視

文學作品不能急於改編成影視。這是不現實的。詩性寫作轉化成畫麵敘述是最困難的事情,這幾乎是完全不同的兩種藝術。

這種轉化需要消化的時間很長,耗上幾十年甚至上百年都很正常。詩性寫作抗揮發的時間極長,影視人要聞到它的氣息,要慢慢地領會許久。雅文學把情節一再地壓縮之後,再把細節放大開,所以小說中的線性故事往往是隱而不彰的。這就需要編導將壓縮的情節重新放大。這個放大的過程是很費力的。要還原文字作品的詩性,再現其強度和深度都是非常困難的,轉化者必須是一個同等品級的詩人才行。

由文學作品改編的影視,雖然從人物名字、情節等等看都大致未變,但實際上跟原來的作品仍然是極為不同的。語言藝術不見了,默讀的藝術不見了,語言留出的幾乎是無限的想象空間不見了。

影視作品由於原作給它的許多助力,比如人物性格、景物描寫,更有其中對思想和意境的表達,可以加固和提升自身的品質。但是雅文學,詩性很強的作品,影視最終仍舊是無法傳達其藝術本質的。無論多麼感人的文學名著改編的影視作品,如果認真讀過了原著,一定會覺得比原著差了許多,二者絕不可以同日而語。真正的語言藝術是不可取代的。相對來說,影視是一種大眾藝術,是普及和娛樂的藝術。

對於詩性寫作而言,影視失去了更多的主動性和創作空間,所以影視隻能比原作差一些—它可以無限地接近原作,卻永遠不可能比原作更好。相反,一些二三流的文學作品,即詩性較差的故事性作品,改編成影視之後,從形象到語言卻存在著上升空間,所以倒有可能比原著更好了。

魯迅曾拒絕將《阿Q正傳》改編成電影,擔心那樣隻剩下了滑稽。艾略特的詩劇在電視上播出後,他發現電視作為一種媒介是有缺陷的,於是寫信給報紙,反對“電視癖”,並堅決拒絕了將其詩劇改編成電影的打算。

影視是運用藝術手段製作的工業產品。產品不再是個人的創作。而文學是源於個人的,是真正意義上的、狹義的藝術。

巨人

巨人是精神和思想意義上的—在文明世界裏當然也隻能如此。魯迅的身軀並不高大,巴爾紮克也是如此,據說隻有一米六左右。而大哲學家康德還不到一米六,這在歐洲算是很矮小的人了。但他們都具有偉大的、不可思議的創造力。

人們理解的巴爾紮克,主要受羅丹塑像的影響。當年羅丹要塑巴爾紮克,但是沒有見過,怎麼辦?隻好找個像他的人。有人說:那個街角殺豬賣肉的人就像巴爾紮克。羅丹就專門去看那個人,照著他的樣子塑造了巴爾紮克,結果顯得那麼雄武。人們看這尊塑像,又看他的雄文數卷,總覺得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巨人。九十九卷的《人間喜劇》放在那兒,作品體量大,人的體量當然也會大。

羅丹塑出的是一頭雄獅。可誰又知道那是照一個屠夫塑出來的—認識巴爾紮克的人都說,羅丹塑出的人太像巴爾紮克了,從神氣到其他,沒有比這更像的了。

可見巴爾紮克身上一定有屠夫的生猛。但他實在是一個藝術的精神的巨人。

我們不由得要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巨人不一定個個高大,許多時候還可能是矮小的。這樣一想,也就更加認同了人是靠思想站立的。現實生活中改變世界的巨人,有的高大,但矮小的似乎也很多,我們不必一一列舉了。魯迅、拿破侖、康德、伏爾泰、畢加索,還有剛才說的巴爾紮克,已經是最好的說明了。

個人的“小”是永遠跟隨的一個事實。而全部生命的能量卻能更好地說明自己。讓思想衝破牢籠,發生裂變,那就如同核能量一樣不可預測。這就回答了巨人何以成為巨人。

可能也有人要舉出相反的例子,說出另一些大個子的曆史人物。這是很自然的。但是真實的曆史人物,其中的一些高個子,也有一些並不像我們感覺得那麼高大。因為留下來的是照片影像,攝影者給他們的往往是仰視鏡頭;他們和大家在一起的時候,通常總是走在前邊—這樣拍出來就顯得比別人高大了許多。

人的力量大到了一定的程度—不管是什麼類型的力量—氣場就會很強,比如權力和才華,都會賦予一個人很大很強的氣場。有一個人說過自己的親曆,說他當年正站在一個地方,完全不知道一個大人物要從身旁走過—隻覺得一種特異的感覺一下逼近了、籠罩了……事後才知道是誰從這兒剛剛走過。他一直對這個經曆記憶清楚,說這種感受與其說是主觀的,不如說是客觀的。

原來我們可以從許多方麵理解巨人啊。

2012年5月12日—2012年5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