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一)(2 / 3)

書中諸多敘述者的聲音不但沒有“高度統一”,而且恰恰相反,他們具有不同的判斷、不同的價值觀。如果比做音樂,那是多聲部的交織。尤其是書中的“我”,他在許多時候正是一個被質疑的對象、嘲諷的對象,也有很多自我追究和痛苦懺悔。

在長達幾百萬字、寫作時間幾十年的工作跨度中,時間和空間會給予作者很多,這就注定了不會是一部單純的作品,而是複雜難言的、各種矛盾縱橫交攀的書。文學閱讀不能像對待一篇論文那樣,總是“通過什麼說明了什麼”;而是要通過感覺和悟想,了解一些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盡可能進入人性的內部和曲折,讓自己的人生經驗在閱讀中得以延伸。

承受不起的代價/個人和群體

即便是嚴酷的鬥爭中,一個高度文明的族群也會尊重對手,他們在爭取和完成一個目標時,不僅重視結果,而且同樣重視過程。不擇手段取得的勝利是不值得珍惜和誇耀的。這個道理不僅在戰爭中,就是在和平建設中也是一樣。實用主義、隻問結果不問手段的行徑和方式,一定會得到報應的,會付出巨大的、我們承受不起的代價。

一般來說,烏合之眾的力量總是被誇大了。最有力量的還是個人,而不是眾人。就思想的意義來說,有時候人越多越是沒有力量的。這不是簡單的一句“英雄史觀”就可以批判的。深邃的思想體係能夠產生於一個群體嗎?誰在曆史上能夠找到這樣的先例?有人可能說,個人的智慧也要來自眾人的實踐,但即便這樣籠統地說,也並沒有否定智慧產生於個人的事實。從曆史上看,隻有蓄意役使和利用眾人達到個人和某個集團利益的人,隻有這樣的權謀者,才故意誇大眾人的力量,以便迷惑他們。

托爾斯泰的“不以暴力抗惡”的觀念在絕大多數時候都是正確無誤的。暴力的過程也是一種教育的過程,更是普及暴力的過程,使用暴力多少,未來都要兌現多少,會一一兌現。所以提高人的素質,增加社會和族群的文明,這才是根本意義之所在。我們恨不得一天早上就解決所有的問題,於是動輒訴諸暴力,結果隻能是血流遍地,民不聊生。

不能將藝術和詩性寫作與現實目標簡單對應。人性的美好與醜陋在任何時期任何族群裏都存在,關鍵是我們有多少文明的力量來製約和抵消它。我們寄希望於任何形式的快速改變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最重要的,仍然還是強化個人的文明修養。最大的希望在於卓越個體的增加和積累,這樣的個體組成的群體,一般來說才較為長遠和可靠。

一息尚存就要遊走/隻可意會之地

這些書在寫人的“遊蕩”。這種遊蕩遠遠沒有盡頭,是無邊無際的。實際上人生就是這樣的一場遊蕩。一個人無法停止下來,隻要一息尚存,就要遊走—從心靈到肉體。停留隻是暫時的、局部的,而遊走才是永久的。生命在一個地方停留一下,然後離開,周而複始,無始無終。

人的“出走”不是一次性的,而是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的。這是一種被忽略的常態。覺悟之後的人類就再也不會安寧了,他會發現這個星球太小,這個世界太小,他所享有的時間太短,他贏得的個人空間太狹窄。也就是這樣的群體意識(包括潛意識),才有了人類的不斷開拓和遷徙—從古代一片片陸地的殖民到登陸月球、企圖火星,都是這樣的例子。

“高原”是隻可意會的一個地方,一旦內容太具體了就會被固化下來。但總的來說那是一個適合人類呆下去的地方,可以讓人稍稍喘一口氣的地方。那裏的人相對來說,可能活得更有自尊一點,樹木更多一點,空氣更好一點,沒有這麼多的弱肉強食,也沒有這麼多洋洋得意的貪官汙吏。最重要的是,那還是一個“精神的高原”。

屏蔽視野的眼障/家庭的問題

社會與家庭,是兩個方麵的製約。很難說哪一個更大。勇氣足夠大的人,會衝破這兩種製約。但是有時候勇氣可以用來抵禦公共權利,卻無法拒絕家庭的溫情。家庭既是美好的,又是消解思想和力量的所在。任何理想的家庭都是避風的港灣,同時又會是屏蔽視野的眼障。對家庭的過分推崇也是一種對體製的推崇,其意味有一點點相似。

有人以為“苦難”可以是資本,這是完全的曲解,它一點這樣的邏輯都沒有“隱含”。人不可以這樣,他絲毫不能以過去的苦難為由來向別人索取,而隻是強調人生的探索權利和探索自由,這才是自始至終享有的,它不能隻存在於某一個階段。家庭消解和剝奪了這種自由,這個家庭就有問題。一個人堅持探索和葆有這種勇氣,被指責為一種“殘忍”,這是什麼古怪的邏輯?難道按部就班老老實實、順從現實的一切秩序和安排,就是一個好公民好丈夫、就不“殘忍”了?其不知社會與人生就是這樣被毀掉的。

犬儒主義/韌長憂深的關注

“理想主義”和“理想”還應該有所區別。不僅是50年代生人,任何時代的人都應該有理想,有信仰,應該相信絕對真理的存在,並且去追求它。這樣的男人就是通常所說的“大寫的人”,而不是“大男子主義”。人沒有理想,一生讓物質主義纏住,渾身的欲望常常達到了燃點,這會形成多麼可怕的人生與社會。如果犬儒主義盛行,稍稍能夠挺直站立的人就會被視為不正常。

有人以為作家不必是公共知識分子。我的看法完全不同。最優秀的作家應該一直站在公共知識分子的最前列。他們的社會人文關懷深刻而又強烈,影響也將更為深遠。那些認為“主流作家”對“當下世事和苦難漠不關心”的看法,一是其認定“主流作家”的標準有問題,二是對“關心”方式的理解太單一和太簡單。對苦難最為韌長憂深的關注,恰恰更多地在中國當代優秀作家的作品中讀到。時代的尖音是需要的,但深沉理性的聲音更為重要。熱鬧一時的作家並不見得就是“主流作家”,而很可能隻是較為通俗的市場性作家。當代讀者對知識和藝術的理性把握、以及更深入更敏感的感悟能力,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增加。

大榜樣/壯烈殉道的思想者

蘇俄是橫跨歐亞大陸的國家,寒冷而嚴肅,文學土壤深厚無比。中國也不是省油的燈,這裏有燦爛的唐詩宋詞和諸子百家。但是我們近二三百年來的文學積累是不同的。比如十九世紀前後,俄羅斯出現了多少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就短期的大榜樣來說,中國不及俄羅斯那麼多。這也是我們現當代文學不及蘇聯的原因之一。但我們在相應的曆史階段也出現過一些傑出的作家,出現過壯烈殉道的許多思想者。他們的成就和表現也是相當了不起的、驚人的。

人類生活的日常背景/足不出城的生活

城市人非常忙碌,生活節奏快,即便在美好的自然風光簇擁之下,也往往會感覺不到它的存在。所以“向往自然”不僅是一個文學的主題,也應該變為一座城市的主題。這是一種最必要的提醒。有的作品寫到了很多的“大自然”,這一般都是長時期的實際生活環境造成的。

“自然”就是人類生活的日常背景,而“大自然”,主要是指山川大地,指頭頂的星空,以及大地上所有的一切。對它們的認識,應該是城市人在現代生活中的深刻感觸,包括他們的愛與痛、向往和憂慮。

有些地方的山水是第一流的,可惜大家都很忙,沒有時間投身到它的懷抱。一再地提醒這裏的山水之美,會讓忙碌中的市民更多地把目光轉向它,然後再設法去享受它。

年輕寫作者相對來說,在網絡等各種傳媒上花費的時間更多。這就減少了親近大自然的機會。他們更忙。足不出城的生活,使他們在表達上減少了有關大自然的篇幅,缺少一些真切感。

那些重要的人物/保守和安寧

一個山清水秀、風景秀麗之地,一定會產生自己傑出的作家,這隻是一個時間的問題,也許現在已經產生了很多了不起的作家。一個有名的地方,不光依靠它的山水,它的山水具有永恒的魅力,但同樣有魅力的是她產生的那些傑出人物。那些重要的人物,不要說他在這裏出生,就是在這裏工作過、停留過,都會給此地增添光彩。所以他們對整個地區是非常重要的,他們的產生是這個地方最大的幸福之一。

古建築蘊涵的文化隱秘是最多的,所以最值得保護,無論怎樣保護下來,都會讓這個城市變得有分量有內涵。因為一座城市沒有自己的文化人物,沒有他們生活過的地方,這個城市就變得平麵化、單薄化,變得膚淺和浮躁。這當然是非常可惜的。中華曆史太悠久了,各個地方的老建築特別多,而我們的“開拓型”人士也多,他們往往長於折騰。我們寧可相對保守一點,讓一座城市更安寧一點,讓很多東西能夠保存下來。

作家不一定是小說家/更高一級的文明

作家不一定是小說家。僅僅是一個小說家,可能隻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一個專門家,一個通常意義上的手藝人。而作家的概念中,對寫作者的要求非常之高,他需要具備多方麵的素質,特別要是一個對世界具有積極的、自然而然的關懷力的人,要有以各種方式發言的能力和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