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十萬兄弟任驅使
劉文彩的老公館占地二萬一千平方米,房間一百多間,大門七道,二十七個天井,三個花園,小門無數。大門兩邊還暗藏著槍眼兒。除了劉文彩的公館之外,老大劉文淵,老三劉文昭,老四劉文成等人的公館都擠在一堆。隻有老二劉文運的公館在唐場。而劉文彩在成都,在宜賓,在崇慶,在雅安,到處都有他的公館。然而劉文彩意猶未盡,還要在安仁修一座公館,這就是後來所稱的新公館。
是真的有感於發財靠的老幺而要存心報答,還是沒在雅安幫忙自覺對不起人而想法彌補?外人無法知道。說修就修,劉文彩一邊籌備著新的袍哥組織,一邊就拉開了修新公館的序幕。三年的修砌過程用不著多費筆墨,隻知在新公館修起之前,接著他調動大批人馬,又修一條二十公裏的公路,與成雅公路相接。
新公館更比老公館大一倍,房間多少不必說它,僅兩個網球場和兩座花園,就足以能給常人想像的空間。裏麵還暗藏一座金庫。它真正的金庫,裝金子的。誰出的錢?為什麼要修?何以一樣的格局要搞兩套並列一起?那金庫到底是誰的?……據說這些都是謎,還真的有人肯花腦筋去做“艱苦細致的考察”。考察的結果,是那座新公館屬於劉文輝,金庫更是劉文輝的,不能算在劉文彩頭上。那第一手材料來源於尚在世的王玉清等人。
這真是休管自己肚子餓,卻操心人家沒肉吃。
一榮俱榮,一辱俱辱,蛇鼠一窩,難分你我。這就是劉氏家族的集團統治。這種統治並無明確的分工或條文,但跟著感覺走,他們的感覺總是那麼和諧一致。劉文輝當權,請五哥管宜賓,請四哥管造幣廠;劉文彩舉起袍哥大旗,請跛子三哥當總舵把子;後來劉文輝兵敗到雅安,再請五哥到雅安幫他籌備地下王國;老六倒了,但老四劉文成卻是省禁煙的頭兒,再請劉文彩當大邑一方的禁煙頭兒;而老大劉文淵貌似忠厚,以他的偽裝欺騙世人,無論大事小事,隻要有劉氏家族中人涉及其中,沒有哪一件事不是偏袒兄弟。如果他們九泉有知,得知後人在那裏考證這公館讓劉文彩受了冤枉,一定會大笑不止的。
這個集團鐵板一塊,在共同的利益上不分你我。如果這個集團內部有人反叛,他們的共同感覺會讓他們采取一致的行動,就會不認親疏了。侄子劉湘這個例子還不說了,就說另一個人。
楊炳元,劉文輝三位太太之一楊蘊光的遠房侄子。以貼身警衛的名義跟隨劉文輝多年。此人一無所長,屬於痞子之流,打仗時候怕死,和平時候作惡。如果有那麼一點專長,劉文輝就不會不給他一個官兒當。依仗劉文輝的權勢,他連成都三軍稽查長都敢殺。有人說是劉文輝授意,是真是假,且不說他。後來他到處訛詐搶占,理該早殺,因了劉文輝,一次又一次逃脫了懲罰。離開了軍隊,他就自謀生路,招搖撞騙,販毒販軍火,打的還是劉文輝的旗子。無論他搶誰的霸占誰的,殺張三打李四,劉家人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知道隻當不知道。不幸他得意忘形,觸到劉家利益了,便讓他死路一條。
唐場離安仁才二裏多路,也是劉老二劉文運的家,楊炳元居然跑回去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成立袍哥組織,開山立堂,掛牌請客,在一群上不得台盤的混混簇擁下當起了舵把子。而那時候,初級的公益協進社已經開張,舵把子是劉文彩,唐場也正是劉文彩的地盤。
有人把這一消息報告了劉文彩,劉文彩笑了一下。這麼個癟三,也想跟他劉文彩分庭抗禮?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若是別人,劉文彩的部下早就給他端了窩。但這人原本是劉氏家族的,沒有劉文彩發話,誰也不敢亂動。劉文彩想去看看那小子在怎麼弄,如果可以爭取,弄到自己名下來也未嚐不可。於是帶了些禮品,一聲令下,便上了滑竿兒,往唐場方向去了。
那是下午,楊炳元接待四方賓客,一頓午飯整了幾個時辰還沒結束。劉文彩本來沒把這麼個翻不起大浪的人物放在心上,但在那裏,卻見到了讓他神經緊張的人。客人中有牟遂芳的原部下,有另一個後來與他爭得你死我活的人物陳少夔的代表,還有許多跟他唱反調的地頭蛇們。劉文彩遠遠地下了滑竿兒,悄悄地走了過去。有人見劉文彩來了,一溜煙跑得不見了蹤影,也來不及通知楊炳元。而那時,楊炳元已經喝得認不清東南西北了,正對一群拍馬屁的和恨劉文彩的人大吹特吹。有人低聲告訴他,劉五爺來了。回避來不及,他也沒打算回避,站起來茫然四顧:“劉文彩?在哪兒?”
“在這兒。”劉文彩到了他的麵前,在一張剛騰出來的板凳上坐下。
人們嚇傻了眼,大氣不敢出,無數雙驚恐的眼睛注視著他們。楊炳元酒醉心明,當著這麼多人,他已經沒有了退路。他不想投身在劉文彩的門下,如果那樣,前來祝賀的人也不會有這麼多。他知道,自己能夠得到這麼多人的擁護,就是因為他敢於和劉文彩對抗。從來不敢挺身而出的他,這時候不能不昂然挺立了。他晃晃悠悠地向劉文彩一抱拳,問:“五爺是來給侄子捧場,還是來給對頭拆台?”
劉文彩的回答也很妙:“楊老板肯賞臉,禮金我帶著。不肯給麵子,台也是要拆的。”
隻要楊炳元一收,他的人馬便全歸了劉文彩。所以他搖頭了:“多謝五爺看得起,但是我不要你的賀禮。”見劉文彩變了臉,他越來越有了精神。“都說五爺是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王,我至今沒有相信。我倒要看看五爺如何拆台。”
劉文彩猛地一拍桌子,要發怒了。楊炳元也扔了手裏的酒杯:“你莫在這裏耍威風。別個怕你,我楊炳元不怕你。你是個什麼東西?說文認不了三個字,說武拿不起一把槍,要不是我姑爹的槍杆子給你撐腰,你能發跡嗎?想打就打,說殺就殺,看見好女子就奸,看見好田就占,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
心一橫就思想解放,思想一解放就口齒伶俐,那一通罵痛快之極。左右的人扳住他連搖直搖,他睜開已經快睜不開的眼睛,沒看見劉文彩的影子了,還以為剛才喝多了走了眼。接著,他兩腿一軟,歪倒在地上了。
等他醒來已經是半夜了,身邊有人陪著他。喝了幾杯水,頭腦才清醒了些。見身邊的人都一副驚慌的樣子,他不解地問發生了什麼事。人們告訴他,昨天喝多了罵了劉文彩,問他打算怎麼辦。
“我罵了劉文彩?”
“還是當他麵罵的。”
“他來過?”
“被你罵跑了,走時臉成了紫醬色。”
楊炳元一聽,猛地胸口一陣作嘔,哇啦啦大吐不止。等吐好了些,那些人便請他快逃,再遲了就來不及了。圍著他的人都有小算盤,楊炳元一跑,劉文彩抓不住首惡,自己也就有了生路,倘若抓住楊炳元,接著就要整他們這些幫腔的,所以他們才如此賢惠。楊炳元渾身緊張,來不及洗臉嗽口,馬上翻箱倒櫃,帶了些東西就開溜。往哪裏逃?隻有一個地方,那就是雅安,隻有劉文輝的羽翼才保得住他。開山大典的燭光未滅,就成了喪家之犬。
劉文彩不光要拆台,還要殺人,即使楊蘊光的侄子也不行。他一聲令下,沿去雅安途中的劉家軍聞風而動,並無一人提出異議。劉文運的二兒子劉元瑭是二十四軍一三七師師長,即刻派了一個執法大隊攔截追殺。但他們動身時,楊炳元已經過了他們的防地,一隊人便窮追不舍,一直追到雅安,在劉文輝管轄的大街上,於光天化日之下給了楊炳元一排槍子。
這個集團嚴密得水潑不進,風吹不透。
有了這個認識,才能理解那座新公館屬於誰,也就不難推測是否屬於劉文彩心血來潮。那金庫沒人知道,有人有便以此推算是劉文輝的而劉文彩也不知道。然而另有人的推測更合理:劉文彩家人花錢都是劉文彩給的,外麵要花錢是薛管家給,但包括劉文彩的女子在內,誰都不知道從宜賓帶回的錢藏在哪裏。薛副官所能操作的,也隻是很少一部分。問王玉清劉文彩花錢是從哪裏拿出來的,她也是一臉茫然。
修那座公館究竟是劉文彩一廂情意,還是與劉文輝共同策劃,既不可考,也實在無考究的必要。我們所知道的,是劉文彩一手操辦。馬上就劃地,買料,蓋了起來。他要花一大筆錢,這座豪華大公館一蓋就是兩年多,同樣格局的兩套,中間一道院牆相隔,蓋得比老公館氣派得多。其中過程,不必繁敘。
莊園蓋好了,劉文輝回來了,拖兒帶女,帶著一溜軍人,車馬喧囂,好不威風。有人說劉文輝這次回家專為接收公館,有的說他是會見了周恩來順路回來一趟。但這些猜測似乎都難以說明問題。接前說,房子在他的心目中比重似乎太大,因為事實上他住了幾天就走了,以後再沒有回來住過;按後說,房子的比重又太輕,因為他的確為接收房子鬧得聲勢不小。這些隻要把當時公益協進社的情況加進來,才能明白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或者修這座公館的真正目的。
這些也算猜測罷了。倒是這一行程讓劉文輝碰見了一樁小事,頗值得玩味。
劉文輝又成了國民黨要員,任西康省主席。這一行壯了才掛牌的公益協進社的門麵,大小嘍羅無不跑得積極。第二天開了個接收儀式,許多人來祝賀,連成都省會的許多要員們都來了。劉文輝其實跟劉文彩呆在一起的時間有限,每日有數不清的人來請安,來請教,更讓劉文彩臉上有光。
劉文輝在家呆了幾天,還要去縣城一趟。因為縣長請過他。他也要為家人在大邑鋪好路,墊好底,也就不能不屈尊去縣裏跟縣長們客套客套。幾個人在縣裏人的陪同下坐著滑竿兒,不緊不慢地往前走,一邊欣賞著沿途景色,說說笑笑,很是愜意。沒了劉湘,天下就安寧和平了。
快到縣城過一座橋時,有一個人攔住了去路。那人在一群孩子的哄笑聲中也哈哈笑著,見了挎槍的兵和坐滑竿兒的官,孩子們不鬧了,這人卻視而不見,徑自在橋中間尋找著什麼。當兵的過去連推帶搡,那人脾氣還不小,跟當兵的推拉起來。劉文輝見那人有些麵熟,止住了打那人的兵,下了滑竿兒,走了過去。那人不理他,又在地下尋著。劉文輝一看,身上不由起一層雞皮疙瘩。此人不是別人,而是他的老上級,原第八師師長陳洪範!
陳洪範已不是當年英偉模樣,頭發胡子老深,身上穿的雖說沒補丁,卻糊著泥土,目光呆滯,表情麻木。
“陳師長!”見不答應,再來一聲,“陳福公!”陳洪範字富五。
陳洪範繼續尋找著,嘴巴咕咕噥噥:“見他媽的鬼喲,還陳師長,還陳福公!”他一邊笑著,一邊繼續在地下尋找。找不著,他站起來衝幾個遠遠站著的孩子喊叫,“你們哪個藏起來了?”
劉文輝見一個軍人成了這等模樣,頓時感到冥冥之中一股莫明力量的可怕,他聲音發顫地問:“您找什麼?”
“我的一元錢。”
劉文輝向後伸出手來,手下人飛快遞去一把銀元。他拉起陳洪範的髒手,將銀元擱進了陳洪範的手心。陳洪範這才正眼望了一下劉文輝,呆板的臉上有了笑意:“給我的?”
“是呀,給你的。你認不出我來了嗎?”
陳洪範並沒有答話,將錢一個一個地拋向水中,對孩子們喊道:“快下去撈!”
幾個孩子躍躍欲試,卻又怕冷,有一個解了褲子,露出了光屁股,見人家笑,又不好意思財掖起了,便一起笑。陳洪範打個哈哈:“千裏當官隻為權,萬裏經商隻為錢。當官就要不怕醜,要錢就得不要命。怕冷怕醜,一輩子沒出息……”
他手裏還捏了幾個,跌跌地走近孩子,幾個孩子一擁而上要去搶,他就跑開了。孩子們窮追不舍,順著田埂一溜跑向了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