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旦兒扔了牌站起來,笑吟吟地將他往另一間房裏拉,問他怎麼來了。他忍住氣說,他是來接她的,可是她指東扯西,不肯回去。劉文彩討了個無趣,隻好自己一人往外走。
不回來還罷了,不想她鬧出了更大的亂子。淩君如想著劉家的萬貫家財,異想天開也要生個兒子出來。生不了,就假裝懷孕,抱了人家的孩子充數。如果一個兩個,還可以瞞過眾人的眼,這個不曾作過母親的女人,竟然一下子抱了三個。三胞胎世上固然不是沒有,可對於一個做假的人來說,那層紙就經不起一戳。於是,報上登出了照片,附上了讓人捧腹的文章。
平常聽說,她跟一個唱戲的打得火熱。
劉文彩看見了那張報紙,聽人說了淩旦兒的醜聞,不覺血衝腦頂,差點兒沒有被一口氣憋死過去。男女之愛,都化為灰飛煙滅。他又氣又傷心,大病一場。他對容納男女之間醜事的能力遠不及他的幾位太太。
淩旦兒大概鬧得太不像話,也許怕斷了她的經濟來源,回來了,帶著兩個孩子。三個孩子死了一個。她一個假懷孕,弄得聲名狼藉,兩個孩子也擺不脫了。她走投無路,隻好回頭投靠劉氏家族。當她滿麵羞慚走進那座大門時,麵對尋麼多人的目光,真是欲哭無淚。那時劉文彩正要外出,見了她,再也沒有調情的欲念,隻有受騙的感覺。你有了錢,就去找別人,你沒了錢,別人再去找別的人,這是多麼現實的報應和諷刺啊!她的狼狽正好印證了他正考慮著的問題,那就是夫妻兄弟都沒有真情義。淩旦兒見到了劉文彩,還沒有找到什麼話開口,劉文彩哼了一聲,手一甩,走了。她隻好去找王玉清。
王玉清見她成了這個樣子,到底心善,招待她吃喝,給那兩個孩子糖吃,全然沒有一點兒懼怕。手腳麻利的王玉清,也感到跟這母子三個夠累的。
夜晚劉文彩才回來,臉都曬黑了。王玉清侍候他洗,他問:“她呐?”
“住在那邊。她既然回來了,就讓她住下吧。”
“不行!”劉文彩的口氣沒有半點回旋餘地。
王玉清半天接不上話,也不好再說什麼。劉文彩怕傷了這一個的心,接著說:“尋她,你也看見了,我讓人去接,自己也跑去接,做到仁至義盡了吧?我想,一夜夫妻百日恩,不管她多麼讓人惱火,說不假跟我這麼多年。可是她呢?死都不回來,一時說媽病了,一時說孩子病了,盡扯謊。那是什麼媽?是婊子行的老鴇!那是什麼兒?一對野種!她就跟那個王國仁混,花的都是我的錢!這下坐吃山空,王國仁不要她了,她就找我來了。她把我當什麼?是她先對不起我,不能怪我。”
這些話在王玉清聽來,百分之百地有理。王玉清說不出多少道理,也考慮不到那個女人留下或是離去對她會有什麼好的壞的影響。她隻知道人家可憐。“那,孩兒留下,行不行呢?”她生孩子的可能性不大了,也想到兩個小孩的可憐。
劉文彩恨了一聲。她又說:“你不留她,給些錢她行不行呢?讓她做個小生意,後半生也有個著落。”
劉文彩想起那個人對他曾有過的好處,也要想到別冷了身邊這個人的心,就說:“你給吧,我不想跟她再說什麼。”
王玉清當晚就清錢,清出了六百塊大洋。她給淩旦兒送去時,淩旦兒正在房裏流淚。王玉清說:“他硬是不留你,我也沒得辦法。這兒有六百塊錢,是我的一點兒心意。孩子沒處讀書也不行,就留下來,你看好不好?”
已經到了這步田地,淩旦兒沒有了傲氣,不得不接著這份兒施舍。過了一天她走了,走得淒淒涼涼。直到後來的五十年代,還有人看見過她,那時她正撿破爛。
兩個孩子讓王玉清喜歡,她想好好撫養。可是那兩個小子簡直就是兩個小搗蛋,在家到處鑽,不能進的房他們要進,不能翻的東西他們要翻,床裏鑽,櫃子裏鑽,成天糊得隻剩下一雙眼睛。劉文彩大傷腦筋,聲言要送給人家。王玉清卻舍不得,她把他倆排成了老五老六,成了劉家的孩子。見劉文彩不高興,而那兩個又實在不可挽救,就征求劉文彩的意見,要把他們送到她的媽那裏去。可劉文彩不同意,他的理由很堂皇,不知道是真是假:“媽那麼大的年紀了,這兩個家夥去了,不是要整死人嗎?”
王玉清後來作了主,把他們送到了光相寺讀書,一個星期回來一次。她常常去,給他們帶去好吃的,還一再囑咐,好好讀書,不讀書人家就瞧不起。不幸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兄弟倆回來,王玉清擔心劉文彩想了什麼辦法,問又不敢問。又到了該回家的時候,等到天黑也沒見他們倆回來。劉文彩見她悶悶地,就問她:“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她聲音發跳地問:“老五老六呢?”
劉文彩陰沉著臉回答:“送人了。”見她傷心的模樣,他轉而安慰她,“你別想七想八的。若是他們兩個聽話,那也好說;若是我劉家的骨血,我也不會這麼辦。你看看他們那個樣子,若是在我們家不愁吃不愁喝的,長大了害人不說,他們自己也不好做人。你若擔心你的以後,那倒不必。我現在沒別的親人了,除了孩子,也就是你了,我不會不管你的。”
…………
以上這些敘述,可見劉文彩還頗有人情味,處理問題也能讓人理解。然而這隻是王玉清所看見的理解的,還有她沒看見的一麵,更有她不願倒出來的一麵。
劉文彩並非沒有跟淩旦兒談,隻不過他與淩君如的矛盾不是農家村姑能夠摻和進來的,才將王玉清排在一邊。抽個王玉清不在場的時候,劉文彩進到了淩旦兒的房裏,想當眾羞辱她一頓,以泄胸中的惡氣。那時他黑著臉,挺著胸,以勝利者的姿態到了她的房裏,居高臨下地問道:“你還有臉回來?”
淩君如並不像王玉清看到的那麼無奈可憐,她從劉文彩的表情中看出,靠乞求不可能再有回旋的餘地,便冷笑道:“我把一切罪過都擔在身上,你還不夠嗎?”
“你的意思是替我擔壞名聲?你假懷孕弄幾個野種也是我逼的?”
“這可不是野種,你可以滴血驗親。”
劉文彩眨巴著眼睛,不懂她說些什麼。
淩旦兒見他雲裏霧裏,心頭好不暢快,笑吟吟道:“你幹了多少女人倒是忘得快,過細看看吧,看他們像誰?”
仿佛當頭一棒,劉文彩馬上悟出他從沒想過的一些問題,開口不得。看幾個孩子,都似曾相識,卻又不知究竟是誰。但他已經明白了,他們的母親都是被他強行奸汙而後懷孕的。他望著淩旦兒,這是要她說出具體的人。但淩旦兒轉了身,並不主動告訴他,他隻在腦子裏搜索。
首先搜索出來的是他與淩旦兒在宜賓的協議,那是淩旦兒提出來的:女人由我供,生的孩子算我的。原來她那時並非一句催情的話,而是真的在不聲不響中實施。他們到底像誰?
一個姓陳的地主,找劉文彩借錢做生意,生意沒有做成,幾百大洋卻一時還不了了。他隻好向劉文彩靠攏,隔三差五去套套近乎。他的未成年的女兒纏著要跟他去玩,卻玩了幾次,淩君如的熱情讓她喜歡上了那個地方。先是跟著父親去,後來父親不去她也去;先是玩到天晚必回家,後來就跟著淩太太睡。終於有一天,劉文彩對她下手了。當她的肚子慢慢挺起來後,家裏的大門向她關閉了。她無處可去,隻好進了劉文彩的家門,由淩旦兒護著她。等她生下孩子,淩旦兒想辦法將她趕走了。她還未成年,沒有謀生的手段,家又回不去,沉重的大門外等著她的隻有一條死路。這個可憐的女孩子怎麼樣了?那孩子在幾十年後,提起自己的生母就要傷心一番。
劉文彩看上了一個寡婦,那女人死了丈夫,卻不甘於寂寞,閑逛時被劉文彩碰著,便邀她去家裏玩兒。她不敢不跟著去,心甘情願地去也說不定,反正她去了。奸宿幾天,才放那女人走。過了幾天,他們又很“偶然”地在鎮上相遇了,便再到“家裏玩”幾天。終於玩出事來了。一日那女人來找他,因為肚子裏有了孽種,要劉文彩想辦法。劉文彩找了個不敢多嘴多舌的土郎中打胎,一劑藥吃下去沒兩個時辰,便流血不止。劉文彩去看時,那女人已經虛弱不堪,加上害怕死了,拚了全身的力氣緊緊抓住劉文彩的手,淚如雨下,期待地望著他,希望他守在她的身邊。眼見這人要死了,劉文彩首先想到的是,死在自己家裏可不得了,竟然毫不客氣掰開了那可憐女子的手,走了出去。
他找來了劉紹武,如此這般交代一聲,劉紹武飛快地找來一副擔架,也不管那女子如何,物上擔架就擔了出去。
回到女人的家,那家緊鎖著,劉紹武有辦去,將這女人抬到了祠堂,然後跑去找族長,說,你們家的女人病了,你們應該照顧一下。說完便揚長而去。族長本來一肚子氣,怎麼可能去給劉文彩擦屁股?事情涉及到劉文彩,誰也不敢向那個將死之人靠攏。漫漫黑夜,那女人不能動,也沒有個人在身邊,就那樣在擔架上死了。死了還不行,劉文彩譴責那個家族族長不關心可憐的女子,責令他們請和尚念十於經。不敢得罪劉文彩,隻好乖乖照辦。等葬了女人,便封了祠堂門。但,那個女人的孩子沒有生下來。
一個為淩旦兒包車司機的妻子,也同樣是這種命運。
還有多少女人都是怎樣的下場,劉文彩從來過後就丟,想都想不起來了。淩旦兒眼見打敗了劉文彩,笑容滿麵地再補充一句:“還有你的幹女兒,肚子鬧大了,也在我那裏躲藏著呢!”
又是當頭一棒,劉文彩如氣球做的被放了氣,一下子癟了。這就是說,三個孩子都不是淩君如生的,但三個孩子卻都不是野種,死了一個,還有兩個。隻要她願意,還可以假生幾個,天曉得是真是假,也不曉得還可以找多少出來。以凶狠惡歹毒著稱的劉文彩,麵對這個歹毒起來足以跟他比高低的婦人,竟也愣住了。她的假懷孕鬧得讓他臉麵丟盡,然而,她卻沒有向外界透出真相。說恩情便是大恩情,說惡毒也不是小惡毒。是該感謝,還是該仇恨?
也愣了半天,終於笑了,笑得讓人發怵。他想清楚了,這個惡毒的婦人更留她不得了!這女人可以欺騙別人,可以要挾別人,但要控製他劉文彩卻不行。他一生都不願受別人的牽製,越是這樣他越是不能留。他們經過一陣子討價還價,達成了協議:她必須離開,孩子可以留下。
自以為聰明的淩旦兒,終究鬥不過劉文彩,不得不反轉來哀求,甚至向並不聰明的王玉清低聲下氣。然而她的一切努力都未能挽回劉文彩的心意。這個麵目姣好卻並不善良的女人,最終也沒有得到好下場。到了五六十年代時她尚在世,以揀垃圾度日。
劉文彩跟這麼多女人都有了後代,何以跟王玉清夫妻一場卻沒有效應?再想想他對王玉清的包容和體貼,內中文章其實並不難猜想。
打發了這個,劉文彩如卸重負,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一日,有人轉給他一封信。信是拆開的。他打開一看,是梁慧靈寫給楊仲華的。那女子走了以後,生活無著,不得已要求回來,知道劉文彩不會原諒,便走太太的門路。楊仲華跟她並無多少過節。但他一看就扔了,什麼話也不說。王玉清問清原委,對他說:“她也造孽,就讓她回來吧?”
他恨了一聲:“不是我養不活她,也不是我無情無義,是她自己要走的。算了吧。”
世上從沒有一個人靠哀求獲得過劉文彩的同情,梁慧靈也一樣。她們對他來說,再也不值得費心思了。比她們更年輕更漂亮的女子多的是,她們高估了自己的身價,過高地估計了劉文彩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