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1 / 3)

29.星公挽禿瀾

公益協進社裏,工、農、兵、學、商無所不包,儼然是個地下政府。有了劇團,修一座學校是順理成章的事。放眼一望,各種頭麵人物無不以辦學為榮,因為一個像模像樣的人要在一方具有德高望重的資本,不辦學校是不行的。翻開政府的各種條文,總是把公益事業擺在前頭,而辦學是第一等的公益事業。那些往政府裏頭鑽的,都把自己的善事擺得明白,而辦學是最重要的一筆。再看現實中的人物,蔣介石的嫡係大多是他的學生,他們不稱蔣總司令或蔣委員長而稱校長,辦學校使他占盡了便宜。在四川,劉湘、劉文輝都是辦學校的,連坑劉文彩的劉玉山靠販毒起家,也在家鄉擺出個辦教育的架式。堂堂劉文彩豈能放過這一招?當有人提起本地不能沒有一所能跟別處一比高低的學校時,劉文彩財大氣粗,說:“要就不辦,要辦就辦個大的,全川第一流的中學。”

在安仁,沒有劉文彩開口,什麼事都辦不成,沒有劉文彩開口,任何人也不敢倡議辦什麼事。同樣的道理,隻要他開了口,也就沒有什麼辦不成的。所有官員都等於他的家丁,他們的任務是聽他安排。

“錢我出吧,拚著兩千畝地不算。無非每個兒子少留五百畝。”

好大口氣!一個兒子少留五百畝,原準備留多少畝?這句話被手下人傳出去,當作劉總辦的美德四處歌頌。財大氣粗,就說話簡單,而且一言定音。鄉長是他的侄子,大小官員多是劉家的人馬,不是姓劉也是公益協進社的成員,有他拿錢,大家的積極性就很高。當即就定了學校的名字,叫“文彩中學。”

文彩!劉文彩大老粗一個,他的名字變成學校的名字時,卻是那麼浪漫那麼富有詩意,還有一股鼓動學生向上的力量。

凡辦學校的就是好人?笑話。在中國廣大鄉村,到處都有軍閥政客地主惡霸辦的學校,因為一個本分的種田人辦不起學校,也用不著靠辦學校樹立形象。國家無力辦學,就是因為能夠私人辦學的人太多。這些人辦學校的直接作用是樹立形象,圖的還是在世的名聲。還有其他,以為辦學校可以消孽,以為可以收買人心,以為可以死後留名。因而他們可以在賣兒賣女者麵前毫不動心,卻有極大的興趣辦學校。世上的許多惡棍,無不是窮凶極惡地賺錢,然後又充善人辦學校。

劉文彩好大喜功,要幹就幹個大的,他要在與別人比較時占盡上風。所以一經決定,他就使出了蠻勁。要地,他發出意見,兩畝地換一畝。那段時間除了學校,再無其他的東西能喚起他的熱情,所以他恨不得馬上就把學校矗立起來。修了新公館後還剩了許多材料,都挪過來充當修學校之用。那還隻是一塊空場子,他就常在那裏發呆,也不管頭上是多麼大的太陽。還是迎麵多麼大的北風。好幾次都是別人把他拉回去的。

有段日子,劉文彩天天到工地,有好幾天,天黑人家收工了,他還站在大路口凝望著遠方。好幾次王玉清請薛副官去找,隻見他站在風口,一動不動。王玉清沒別的親人了,將這個人看得一口氣,怕他有個三長兩短,將他找回來問他,你天天望,望什麼呢?劉文彩隻對她說個中原委:“我怕錢不夠,找老幺做一回鴉片生意。這麼久了,怎麼還沒有回來呢?”

原來他在盼鴉片。他曾是個毒品大王,回家後不久就當了縣禁煙委員會主任,卻不斷跟國民黨的要員做鴉片生意。但他最近說過,再不做這種生意了,怕人家說他心口不一,才沒敢跟任何人說。其實他在跟王玉清說這番話時,仍然有一半是假的,鴉片生意並非隻有這一注,更不是最後一注。

“老幺對你那麼好,不會誤事的。”王玉清勸他說。

幾天後一個夜晚,那厚重的大門被人敲響。那時劉文彩已經準備睡了,守門的人來說,來了一連軍人,他們是劉文輝的部隊。劉文彩一聽就忙忙往外走,一進客廳他就發現了不妙:他們空著手,而且還有人受傷。他著急地問:“東西呢?”

“被人搶了!”連度身上帶著傷。

劉文彩大怒:“在哪兒?”他是禁煙委員會的麼一副主任委員。

“唐場。”

劉文彩眼睛發直,嘴唇發跳,臉色發灰,渾峰抖動著。當兵的見不好,正要去扶時,隻見他大叫一聲:“報應!”便如一截木頭滾倒了。

唐場的惡霸頭子是他二哥劉文運的兒子!

學校建得好大,材料是麼一流的,設計者也是國家級的專家。僅一個學校禮堂,占地就有六百多平方米,房頂竟沒有一根橫梁。據那座歌功頌德的紀念碑上說,整三年,上千個日日夜夜,他差不多每天都去看上一眼。除了操心學校建設之外,工地人多熱鬧也是原因之一。他是個愛往熱鬧處湊的人。善良的人們對他那麼多的罪惡都在這時忘記了,隻記得一個老人為了學校奉獻著他的心血。那時候,世上的一切都吸引不了他,惟有學校是他生命中的一切。回到家來,也是找的人不斷,都是為了學校的事情。他說,老師要找最好的,給他們雙倍的工資。

修了學校,還有照明問題,於是他請來專家,修發電廠。當第一批學生到校時,各地祝賀的電報如雪片飛來,送匾額的人不斷線,安仁一下子成了明珠,讓他喜不自禁。據說,楊仲華幾年前就要一輛好車,他答應過的,因為在成都,劉家的人都有車。可是為了學校,他不但沒有兌現,反而砍去了她名下的田租房租的一半。工程到了後期,明顯地感到財力不夠,人們問他是不是改圖紙時,他搖頭了。他不惜再染指鴉片;錢還是不夠,又幹起了販糧的生意。

糧從哪裏來?來自他的萬畝土地上,來自他的佃戶們。不過他用不著親自去收,也用不著運那麼遠交到他的家裏去。他有那麼多的幫手,還有那麼多的店鋪,隻有那些沒有其他門路的小富農,才親自去過問那一筐筐的糧食是否缺斤少兩。他買了一輛車,福特牌。但那不是送給家人的,而是送給學校,接送老師們。學校電燈亮了,他的莊園裏還是油燈。所說就連王玉清,也跑到學校去看電燈照著的新學校是個什麼樣兒。

學校的修成達到了預期的目的,那一段時間,他的名聲遠播,薛副官不離他的左右,告訴他說,外麵打來了好多電報,都是一些名人。

“人哪?說給我聽聽。”

的確,那都是一些名人,而且不是一般的名人:行政院長孫科;監察院長於右任;省黨部頭兒黃季陸;西康省主席劉文輝……“私立文彩中學“幾個大字,出自中國最後的探花商衍鎏之手;四川教育廳長郭有守也來了。

誰說金錢買不到到尊重?如此多的名流,無不是信誓旦旦要為民眾,自稱為人民的公仆,可是有幾個人靠搶劫靠剝削百姓修了一所學校,便拿他當聖賢了。賣兒賣女的不斷,佃農們吃了上頓無下頓的大有人在,他們的勞動果實去了哪裏無人管,這所學校卻讓他們把一個惡棍捧上了天。況且,能夠到這個學校讀書的,絕不可能是佃農的兒女。

那麼多人來了,劉文彩再次領略到了被吹捧的風光。他把客人接到自己的莊園,向大家敬酒,接受人們送來的種種讚詞。在外人眼裏,他如不堪其老,笑眯眯的臉上充滿了慈祥,讓許多人後來回憶時,怎麼都難以相信此人是個惡棍。大員們的奉承使他更加相信錢的威力,隻要你有了錢,辦善事不但可以出人頭地,還可以讓人忽略了你的罪惡。如果沒有錢,這群家夥會笑臉向你?他臉上笑著,肚子裏也在笑,不過臉上笑的和肚子裏的笑不是一碼事。

席上,商衍鎏和郭廳長都說,要他在明天的開學典禮上說幾句,他以謙虛的姿態搖頭了。他忘不了在宜賓鬧的笑話,不講比講要好。在建造的時候,那是跟土地打交道,所以他天天去。現在建成了,它就成了一座殿堂,他在學者麵前甚至在學生麵前,都是那麼自卑。他說不好話的。他的威信已經到了頂峰,一開口,勢必要將這形象削弱。

開學典禮很是排場。校外站著兵,校內掛著彩綢,往主席台上走的時候,劉文彩被大官員陪著,如領袖檢閱般邊往前走邊舉手致意。上台說話的是一個大員或名人,他坐在主席台上,腦子裏塞滿了成功的滿足。來的客人都有饋贈,甚至還有三百多所謂名流許諾給他修一座碑。這座碑後來修成了,至今藏在進校門不遠的碑塔內。台下有幾百個男女娃娃,那些學生都是免費的,經過了嚴格的考試。

劉文彩的好名聲在幾天之內遠播,遠比他在宜賓幹壞事傳得迅速。那時候的劉文彩是個壞透了頂的家夥,這幾天的劉文彩是個好上了天的聖人。大員們吃了他家的飯喝了他家的酒,有的甚至把他與當年辦義學的武訓相比。劉文彩玩的這一手可真叫絕。教育部給他發來獎狀,國民政府也發了獎勵令;另有數百名人物捐資給他修了一座碑亭;即使幾十年後的今天,他也被有人稱為“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尊重教育“的大好人而稱頌不已。

私立學校必須有一千畝的校產,到了這般時候,他舍不得了,倒拿出了空頭的地契。

他自己是個玩女人的好手,以為少男少女們跟他一樣,成天想著肉欲的,便對學校男女問題嚴加防範。男女同學數年,誰都不認識誰,當中隔著高牆。對老師也有具體規定,必須是四十五歲以上才行,這個思維很簡單,就是上了年紀少了情欲。

他再不去學校了,也不讓別人去學校打攪。為了讓大家把學校當回事,他讓自己勢力範圍內的有錢人動員起來,在學校前麵大蓋鋪麵和公館或辦事處,將學校圍在中間。一個電廠不夠,那就再修一座吧。他一竿子插到底,前後共修了四座發電站。

一天,來了校長高樹元。高說,一個女生在路上遭到了懷遠鄉張長的手下人調戲。劉文彩眼睛一瞪,對薛副官說:“派人去,當著大家的麵,嚴厲懲辦!”

高樹元怕他動手殺人,嚇得不得了,說:“我是說,為防今後類似事件發生,星公還得想個辦法。”

劉文彩有時想問題倒也細心,當真就想了好一會兒,說:“你看這樣好不好,讓學生娃們都戴個什麼,讓路上的人不敢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