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薛的散文創作可以明晰地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就是親情主題,第二階段則為關注底層。親情主題老薛寫得也很不錯。寫已故父母半個世紀的命運掙紮,寫他本人挫折磨難,如何參軍、如何轉業、書店被燒、被搶等等,這些痛苦的記憶在他的筆下也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但從一個真正有所擔當的作家來看,這樣的親情書寫還是“小”了一點,缺乏形而上普遍性的意義建構。賈平凹在《關於寫作》裏,告訴我們要從“小我”走向“大我”。遲子建在談到她創作《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時,也談到“小”和“大”的關係問題。她由自己的痛苦進入到另外一種痛苦裏麵去,最後發現個人的痛苦算不了什麼,人間萬象的東西才是值得關注的,人世間的痛苦才是大痛苦,於是一個人的夜晚就成了世界上所有人的夜晚。我是在一個無眠的夜裏讀她的這個作品的,讀到最後,我心驚肉跳,恐懼害怕。當然她的這個小說寫得有點失去控製。但她所揭示的問題卻讓人觸目驚心。由個人的痛苦而自覺地進入人世間的痛苦,這是一個作家成熟的標誌之一。老薛散文的轉型就是做到了這一點,因此,格外讓人敬重。由自己的痛苦進入民間的痛苦,對於一個作家來說,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我們說,經濟高速發展,21世紀的中國取得的成就我們是有目共睹的,但與此同時,相應的問題也來了。下崗、失業、拜金主義、權力至上……我們大量地喪失了愛的能力,恨的能力,想象的能力,創造的能力,辨別是非的能力……我們變成了物的奴隸,車的奴隸,房子的奴隸,金錢的奴隸、權勢的奴隸……我們在歡呼經濟高速發展的時候,我們不得不麵對政治領域的貪汙腐敗,經濟領域的坑蒙拐騙,文化領域的醉生夢死……環境汙染,愛心缺失,道德滑坡……這是一個物質和精神極不平衡的時代。我們的每一個人在這樣的社會中,無可避免地遭受著來自方方麵麵的擠壓和摧折。在這樣的時代,我們每一個人都活得並不容易。我們的作家在當下這樣的時代需要關注什麼?這是一個價值觀、世界觀問題,說透了也是一個作家的品格問題。餘以為,作為精神擔當的文學,作為人文關懷的文學,關注底層就是在踐行文學的崇高使命。寫作是生命的外化,我們有生命中按捺不住的東西,為心中的悲痛而寫,為某種普世的價值情懷而寫,當為創作的大境界。老薛的意義也許正在於此。《回家的門》讓我們看到了他的創作由小我向大我的成功突圍。一個時代強大的轉型過程留給普通的人們普遍的困厄和精神傷害。如何表達在普通百姓身上所造成的無以複加的生存苦難和心理扭曲。我們看到了老薛潛藏在平靜之下的悲憫與憂慮。為這些小人物立傳,為社會的底層者代言,體現了一位真正作家的人性良知和道義擔當。
其次是散文藝術上的成功。文學作為一種語言藝術,情致與趣味往往成為一種互文性很強的內在品格。它們都在一定程度上,給文字以鮮活的存在樣態,它們都是指人對生命餘裕的感知或享受,發現或創造;都展示了人的優雅而睿智的精神風度,是生命內化的鈣質。“趣味是生活的原動力。趣味喪掉,生活便成了無意義”。(梁啟超語)按理說,這種可作“生活原動力”的情致或趣味,呼應著現代人追求個性解放與發展的潮流,理應成為當今散文藝術的基本元素和重要品質,當然,更應該成為我們的散文作家們精神曆練的基本品格之一。然而,在這樣一個技術社會,欲望的時代,我們看到的事實並不樂觀。近些年來,特別是改革開放30年來,中國社會一直經曆著急劇的變革與強力的轉型,文化作為這一時代最為顯像的存在,表現出他強大的轉型裂變和危機失範。在這樣一個時代,我們的大眾消費者,當然包括我們的作家,都麵臨著物質主義與技術主義不謀而合的雙重擠壓,我們的散文家也不例外,幾乎無法擺脫來自現實生存的緊張感、焦慮感和功利性,當然也很難形成必須以精神安寧和心靈自由作支撐的情致或趣味。相比之下,老薛卻有著明晰的生活主旨——憑著家學的滋養和濡染,更憑著內心的豐贍與充實,他在文壇漫天的喧囂、擾攘與誘惑裏,始終保持了一份難得的從容、適意與淡定,一種遠離了“異化”的、近乎於“為藝術而藝術”的寫作態度。老薛曾給我說,他也曾經曆過一段非常焦慮的困惑期,也曾為了追求發表的成功率而找關係,托過熟人。他也曾渴望能在《人民文學》那樣的大刊拋頭露麵。但,聰明的老薛最終還是選擇沉潛了下來,選擇了平靜,選擇了超越自己的強大自製力。也正如他的散文集的名字一樣,他終於找到了回家的門,並且徹底從外在的紛擾和心靈的羈絆中解脫出來,走向自己真正的靈魂之旅。老薛曾在他的《回家的門》中談到他辭去公職去到一所私立高等學校任教的經曆。他從體製內轉向體製外,這樣的轉型對於我們這個尚不發達的西部小城來說,無疑是讓人難以理解的。但老薛就是這樣做了,義無反顧。這多少讓外人看來,有些不正常。但作為追求文學理想和生活內質的他來說,是再也正常不過的事情。把文學當作自己生命中堅守的信仰者來說,這並不算什麼。更讓我覺得難能可貴的是,他在文學的轉型上表現出一個成熟作家的自製力和經驗。他沉潛於文學博大的精神世界裏,曆練著自己的心性和才情,感悟著生活的饋贈,抒寫著他筆下獨特的情致與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