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普魯斯特
昨天,在去布瓦林蔭大道赴晚宴之前,我接到了她的一封毫無熱情的來信——複一星期前一封絕望的信——說她恐怕無法在臨行之前和我道別了。而我也冷冰冰的回信說這樣也好,並祝她度過一個愉快的夏天。隨後,我穿好禮服,駕著敞篷汽車、橫穿布瓦地區。我極其悲傷,但很平靜。我的主意已定,決定忘卻這一切:這隻是個時間問題。
當汽車駛入湖邊的林蔭道時,我發現距離林蔭道五十米處的環湖小徑的一頭,有個女人在踽踽獨行,她走得很慢。起初,我沒看出她是誰。她朝我揮手致意,我認出來了——盡管我們之間相隔這些距離——是她!我緩緩地向她點頭。她繼續看著我,似乎想讓我停車帶她一塊走。我沒作出絲毫反應,但頓時覺得有一種難以抑製的興奮襲上我的心頭,使我透不過氣來。“我早就猜著了。”我對自己大聲說,“她是故意裝作冷漠的,為了某種我不知道的原因,她愛我,親愛的!”我感到無比的幸福,並覺得自己的判斷絕對可靠。我渾身發軟,忍不住啜泣起來。汽車駛近阿爾姆農維爾城堡,我擦去眼淚,眼前卻浮現出她的手所做的溫柔的示意,好像也是為了擦幹我眼中的淚水,還有她那含情脈脈的詢問的目光,它在請求和我同行。
我來到了喜氣洋洋的晚宴上。我的幸福所表現出來的歡快、感激、真摯和友善的心情在每一個人麵前流露無遺。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當中有哪一隻手——一隻小巧的手——向我揮動過。這一感覺燃起了我心中每個人都看得到其光焰的歡樂之火,使我的幸福更具有秘密的快感。大家隻等著T太太了……不一會兒她來了。她是我所相識的女人中最微不足道的,盡管她確實有點姿色,卻是個最令人討厭的女人。然而,我太幸福了,我能寬容任何人的缺點和劣跡。我麵帶熱情的微笑向她走去。
“您剛才可不太客氣。”她說。
“剛才?”我驚奇地說,“剛才我可沒看見您呀!”
“怎麼!您沒認出我?不錯,您離我很遠;我沿著湖邊步行,您駕車傲氣十足地從那兒經過。我舉手招呼您,我真想搭車和您一塊走,這樣就不會晚到了。
“怎麼,剛才是您!”我喊道,繼而,我傷心地重複了好幾遍:
“哦!實在對不起,我請您原諒!”
“瞧他一副難受的樣子!我謹向您致意,夏洛特,”女主人說,“既然您現在和她呆在一起了,您得感到寬慰才是啊。”
我沮喪之極,我所有的幸福已被粉碎。
可最使我害怕的是那一陣子欣喜苦狂的感覺我確實有過。那位並不愛我的人充滿深情的模樣,甚至在我明白了自已的謬誤之後,還持續了很長的時間才使我改變了對她原有的印象。我試圖同她言歸於好,我無法把她很快地忘記。陷入苦惱的時候,我常常努力使自己相信那就是她的手,就像一開始我“感到”就是她一樣,我閉上眼睛,為的是再一次看到她那雙向我招呼的小巧的手,它們本會抹去我的淚花,給我的額頭帶來清涼。她在湖邊緩緩舉起戴著手套的小巧的雙手, 那是安寧、愛情和言歸於好的脆弱的象征,而她那憂愁、詢問的目光似乎在請求我捎她同行。
(華青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