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牛棚》小品(1 / 3)

一、造反派的威風

我第一次見到這群革命女將是在一九六八年的八九月間,那時我在寶泉嶺農場水利大樓的一間“牛棚”裏已經住了快三個月,“牛棚”裏還隻關著我一個人,四個造反派的家屬日夜輪班看管我。她們對我

都還算不錯,常常問寒問暖,問我的家世,問我的遭遇。有時看見我吃得太少,打飯時,便給我買一個稍好的菜,她們的出發點可能是:這是一個六十四歲的老人了。盡管有時因為照顧我她們遭到旁人的責問,但還沒有引起太大的麻煩。這時我雖然很痛苦,思想受熬煎,但隻要不搞突然襲擊,來什麼批鬥,日子總還是可以挨得過去。一天我正坐在炕上,看放在桌上的一張舊報紙;報紙是陳明隔幾天送一次來。屋子裏很黑,窗戶下層的兩塊玻璃都塗有墨水,隻剩上邊一塊透進微弱的光亮。這時房門忽然砰的一聲推開了,進來一群年輕人,我不敢抬頭看她們,(如果我抬頭看看,她們就會嚷嚷,“看,她那仇恨的眼光!”)習慣地低著頭無聲地坐著,就聽到好幾個人齊聲咆哮道:“你是什麼東西!還坐在那裏不動彈。”接著更多的聲音亂嚷道:“還不快站起!跪下跪下!”而且有人撲近來,有人拉,有人推,有的動拳頭,有人用腳踢。我就跪在炕邊了。我來不及理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接著拳腳像暴風雨般地落到我的身上。我聽見有人斥罵:“大右派!大特務!反革命!打死她!打死一個少一個!……”我實在又緊張、又麻木,一下醒悟不過來,不明白我又犯了什麼大罪,該挨如此這般的暴打,我隻得任她們打罵,任她們發泄。值班看守我的那兩個家屬也不知怎麼一回事,被擠得站到一邊去了,不敢保護我。我躬身彎腰縮頭縮腦跪在炕邊,任她們暴打了一陣。她們又翻了一下我看的報紙,把壓在我枕下的幾件換洗衣服抖落出來,扔在地上,好像我犯了滔天罪行,又像是得罪了她們,她們跑來痛痛快快地找我出氣,報複一番.然後一陣風一股浪似的湧著擠出小門走了。

我慢慢站起來,收拾地上、炕上,然後又低著頭就著微弱的亮光看報。好像任何事都沒有發生那樣。其實我渾身都像掉在火裏,火燒火辣的,一顆心更冷了,也更麻木了。一個小頭頭,造反派指揮部的人蹺著二郎腿坐在炕那頭冷靜地對看守我的家屬解釋道:“這是剛從北京來的學生。看她們的造反精神,她們真革命!”這次暴打留給我的腰眼疼痛,加重了我原來的腰痛病,一直到現在還經常要犯。

二、窗後

尖銳的哨聲從過道這頭震響到那頭,從過道裏響徹到窗外的廣場。這刺耳的聲音劃破了黑暗,藍色的霧似的曙光悄悄走進了我的牢房。垂在天花板上的電燈泡,顯得更黃了。看守我的陶芸推開被子下了炕,匆匆走出了小屋,返身把門帶緊,扣嚴了門上的搭袢。我仔細諦聽,一陣低沉的嘈雜的腳步聲,從我門外傳來。我更注意了,希望能分辨出一個很輕很輕而往往是快速的腳步聲,或者能聽到一聲輕微的咳嗽和低聲的甜蜜的招呼……“啊呀!他們在這過道的盡頭拿什麼呢?啊!他們是在拿笤帚,要大掃除;還要掃窗外的廣場。”如同一顆石子投入了沉靜的潭水,我的心躍動了。我急忙穿好衣服,在炕下來回走著。我在等陶芸,等她回來,也許能準許我出去掃地。即使隻準我在大門內、樓梯邊、走廊裏打掃也好。啊!即使隻能在這些地方灑掃,不到廣場上去,即使我會腰酸背疼,即使我……我就能感到我們都在一同勞動,一同在勞動中彼此懷想,而且……啊!多麼奢侈的想望啊!當你們一群人掃完廣場回來,而我仍在門廊之中,我們就可以互相睨望,互相凝視,互相送過無限的思念之情。你會露出純淨而摯熱的、旁人誰也看不出來的微笑。我也將像三十年前那樣,從那充滿了像朝陽一樣新鮮的眼光中,得到無限的鼓舞。那種對未來滿懷信心,滿懷希望,那種健康的樂觀、無視任何艱難險阻的力量……可是,現在我是多麼渴望這種無聲的、充滿了活力的支持。而這個支持,在我現在隨時都可以倒下去的心境中,是比二十年前千百倍地需要,千百倍地重要啊!

沒有希望了!陶芸沒有回來。我靈機一動,猛然一躍,跳上了炕,我戰戰兢兢地守候在玻璃窗後。一件從窗欞上懸掛著的舊製服,遮掩著我的麵孔。我悄悄地從一條窄窄的縫隙中,向四麵搜索,在一群掃著廣場的人影中仔細辨認。這兒,那兒,前邊,窗下,一片,兩片……我看見了,在清晨的、微微布滿薄霜的廣場上,在移動的人群中,在

我窗戶正中的遠處,我找到了那個穿著棉衣也顯得瘦小的身軀,在厚重的毛皮帽子下,露出來兩顆大而有神的眼睛。我輕輕挪開一點窗口掛著的製服,一縷晨光照在我的臉上。我注視著的那個影兒啊,舉起了竹紮的大笤帚,他,他看見我了。他迅速地大步大步地左右掃著身邊的塵土,直奔了過來,昂著頭,注視著窗裏微露的熟識的麵孔。他張著口,好像要說什麼,又好像在說什麼。他,他多大膽啊!我的心急遽地跳著,趕忙把製服遮蓋了起來。又挪開了一條大縫。我要你走得更近些,好讓我更清晰地看一看:你是瘦了,老了,還是胖了的更紅潤了的臉龐。我沒有發現有沒有人在跟蹤他,有沒有人發現了我……可是,忽然我聽到我的門扣在響,陶芸要進來了。我打算不理睬她,不管她,我不怕她將對我如何發怒和咆哮。但,真能這樣嗎?我不能讓她知道,我必須保守秘密,這個幸福的秘密。否則,他們一定要把這上邊一層的兩塊玻璃也塗上厚厚的石灰水,將使我同那明亮的藍天、白雪覆蓋的原野、常常有鴉鵲棲息的濃密的樹枝,和富有生氣的、人來人往的外間世界,尤其是我可以享受到的縷縷無聲的話語、無限深情的眼波,從此告別。於是我比一隻貓的動作還輕還快,一下就滑坐在炕頭,好像隻是剛從深睡中醒來不久,雖然已經穿上了衣服,卻仍然戀戀於夢寐的樣子。她開門進來了,果然毫無感覺,隻是說:“起來!起來洗臉,捅爐子,打掃屋子!”

於是一場虛驚過去了,而心仍舊怦怦怦地跳著。我不能再找尋那失去的影兒了。哨音又在呼嘯,表示清晨的勞動已經過去。他們又將回到他們的那間大屋,準備從事旁的勞動了。

這個玻璃窗後的冒險行為,還使我在一天三次集體打飯的行進中,來獲得幾秒鍾的、一閃眼就過去的快樂。每次開飯,他們必定要集體排隊,念念有詞,鞠躬請罪,然後挨次從我的窗下走過,到大食堂打飯。打飯後,再排隊挨次返回大“牛棚”。我每次在陶芸替我打飯走後(我是無權自己去打飯的,大約是怕我看見了誰,或者怕誰看見了我吧),就躲在窗後等待,而陶芸又必定同另外一夥看守走在他們隊伍的後邊。因此,他們來去,我都可以站在那個被製服遮住的窗後,悄悄將製服挪開,露出臉麵,一瞬之後,再深藏在製服後邊。這樣,那個狡猾的陶芸和那群凶惡的所謂“造反戰士”,始終也沒能奪去我一天幾次、每次幾秒鍾的神往的享受。這些微的享受,卻是怎樣支持了我度過最艱難的歲月,和這歲月中的多少心煩意亂的白天和不眠的長夜,是多麼大地鼓舞了我的生的意誌啊!

三、書簡

陶芸原來對我還是有幾分同情的。在批鬥會上,在遊鬥或勞動時,她都曾用各種方式對我給予某些保護,還常常違反眾意替我買點好飯菜,勸我多吃一些。我常常為她的這些好意所感動。可是自從打著軍管會的招牌從北京來的幾個人,對我曰日夜夜審訊了一個月以後,陶芸對我就表現出一種深仇大恨,整天把我反鎖在小屋子裏嚴加看管,上廁所也緊緊跟著。她識不得幾個字,卻要把我寫的片紙隻字,翻來撿去,還叫我念給她聽。後來,她索性把我寫的一些紙張和一支圓珠筆都沒收了,而且動不動就惡聲相向,再也看不到她的好麵孔了。

沒有一本書,沒有一張報紙,屋子裏除了她以外,甚至連一個人影也見不到,隻能像一個啞巴似的呆呆坐著,或者在小屋中踱步。這悠悠白天和耿耿長夜叫我如何挨得過?因此像我們原來住的那間小茅屋,一間坐落在家屬區的七平方米大的小茅屋,那間曾被反複查抄幾十次,甚至在那間屋裏飽受淩辱、毆打,那曾經是我度過多少擔心受怕的日日夜夜的小茅屋,現在回想起來,都成了一個輝煌的、使人留戀的小小天堂!盡管那時承受著狂風暴雨,但卻是兩個人啊!那是我們的家啊!是兩個人默默守在那個小炕上,是兩個人圍著那張小炕桌就餐,是兩個人會意地交換著眼色,是兩個人的手緊緊攥著、心緊緊連著,共同應付那些窮凶極惡的打砸搶分子的深夜光臨……多麼珍貴的黃昏與暗夜啊!我們彼此支持,彼此汲取力量,排解疑團,堅定信心,在困難中求生存,在絕境中找活路。而現在,我離開了這一切,隻有險惡浸入我寂寞的靈魂,死一樣的孤獨窒息著我僅有的一絲呼吸!什麼時候我能再痛痛快快看到你滿麵春風的容顏?什麼時候我能再聽到你深沉有力的語言?現在我即使有衝天的雙翅,也衝不出這緊關著的牢籠!即使有火熱的希望,也無法擁抱一線陽光!我隻能低吟著我們曾經愛唱的地下鬥爭中流傳的一首詩:“囚徒,時代的囚徒,我們並不犯罪。我們都從那火線上撲來,從那階級鬥爭的火線上撲來。憑它怎麼樣壓迫,熱血依然在沸騰……”

一天,我正在過道裏捅火牆的爐子,一陣哨音呼嘯,從我間壁的大屋子裏湧出一群“牛鬼蛇神”,他們急速地朝大門走去。我暗暗抬頭觀望,隻見一群背上釘著白布的人的背影,他們全不掉頭看望,過道又很暗,因此我分不清究竟誰是誰,我沒有找到我希望中的影子。可是,忽然,我感覺到有一個東西,輕到無以再輕地落到我的腳邊。我本能地一下把它踏在腳下,心怦怦地跳了起來,多好的機會啊,陶芸不在。我趕忙伸手去摸,原來是一個指頭大的紙團。我來不及細想,急忙把它揣入懷裏,踅進小屋,塞在鋪蓋底下。然後我安定地又去過道捅完了火爐,把該做的事都做完了,便安安穩穩地躺在鋪上。其實,我那時的心啊,真像火燒一樣,那個小紙團就在我的身底下烙著我,烤著我,表麵的安寧,並不能掩飾我心中的興奮和淩亂。“啊呀!你怎麼會想到,知道我這一時期的心情?你真大膽!你知不知道這是犯法的啊!我真高興,我歡迎你大膽!什麼狗屁王法,我們就要違反!我們隻能這樣,我們應該這樣……”

不久,陶芸進來了。她板著臉,一言不發,滿屋巡視一番,屋子裏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沒有引起她絲毫的懷疑。她看見我一副疲倦的樣子,吼道:“又頭痛了?”我嗯了一聲,她不再望我了,返身出去,扣上了門扣。我照舊躺著。屋子裏靜極了,窗子上邊的那層玻璃,透進兩片陽光,落在炕前那塊灰色的泥地上。陶芸啊!你不必從那門上的小洞洞裏窺視了,我不會讓你看到什麼的,我懂得你。

當我確信無疑屋子裏真真隻剩我一個人的時候,才展開那個小紙團。那是一片花花綠綠的紙煙封皮。在那被揉得皺皺巴巴的雪白的反麵,密密麻麻排著一群螞蟻似的陣式,隻有細看,才能認出字來!你也是在“牛棚”裏,在眾目睽睽下生活,你花了多大的心思啊!

上麵寫著:“你要堅定地相信黨、相信群眾、相信自己、相信時間,曆史會作出最後的結論。要活下去!高瞻遠矚,為共產主義的實現而活,為我們的孩子們而活,為我們的未來而活!永遠愛你的。”

這封短信裏的心裏話,幾乎全是過去向我說過又說過的。可是我好像還是第一次聽到,還是那末新鮮,那末有力量。這是冒著大風險送來的!在現在的情況底下,還能有什麼別的話好說呢?……我一定要依照這些話去做,而且要努力做到,你放心吧。隻是……我到底能做什麼呢?我除了整天在這不明亮的鬥室中冥思苦想之外,還能做什麼呢?我隻有等著,等著……每天早晨我到走廊捅爐子,出爐灰,等著再發現一個紙團,等著再有一個紙團落在我的身邊。

果然,我會有時在爐邊發現一葉枯幹了的包米葉子,一張廢報紙的一角,或者找到一個破火柴盒子。這些聰明的發明,給了我多大的愉快啊!這是我唯一的精神食糧,它代替了報紙,代替了書籍,代替了一切可以照亮我屋子的生活的活力。它給我以安慰,給我以鼓勵,給我以希望。我要把它們留著,永遠地留著,這是詩,是小說,是永遠的紀念。我常常在準確地知道沒有人監視我的時候,就拿出來撫摸,收拾,拿出來低低地反複吟誦,或者就放在胸懷深處,讓它像火一般貼在心上。下邊就是這些千叮囑、萬叮囑,千遍背誦,萬遍回憶的詩句:

他們能奪去你身體的健康,卻不能搶走你健康的胸懷。你是

海洋上遠去的白帆,希望在與波濤搏鬥。我注視著你啊!人們也

同我一起祈求。

關在小屋也好,可以少聽到無恥的謊言;沒有人來打攪,沉

醉在自己的回憶裏。那些曾給你以光明的希望,而你又賦予他們

以生命的英雄;他們將因你的創作而得名,你將因他們而永生。他們將在你的回憶裏豐富、成長,而你將得到無限愉快。

忘記那些迫害你的人的名字,握緊那些在你困難時伸過來的手。不要把豺狼當人,也不必為人類有了他們而失望。要看到遠遠的朝霞,總有一天會燦爛光明。

永遠不祈求憐憫,是你的孤傲;但總有許多人要關懷你的遭遇,你坎坷的一生,不會隻有我獨自沉吟,你是屬於人民的,千萬珍重!

黑夜過去,曙光來臨。嚴寒將化為春風,狂風暴雨打不倒柔嫩的小草,何況是挺拔的大樹!你的一切,不是哪個人恩賜的,也不可能被橫暴的黑爪扼殺、滅絕。挺起胸來,無所畏懼地生存下去.

我們不是孤獨的,多少有功之臣、有才之士都在遭難受罪。我們隻是滄海一粟,不值得哀怨!振起翅膀,積蓄精力,為將來的太好時機而有所作為吧。千萬不能悲觀!

這些短短的書簡,可以集成一個小冊子、一本小書。我把它紮成小卷,珍藏在我的胸間。它將伴著我走遍人間,走盡我的一生。

可惜啊!那天,當我戴上手銬的那天,當我脫光了衣服被搜身的那天,我這唯一的財產,我珍藏著的這些詩篇,全被當作廢紙而毀棄了。盡管我一再懇求,說這是我的“罪證”,務必留著,也沒有用。別了,這些比珍寶還貴重的詩篇,這些同我一起受盡折磨的紙片,竟永遠離開了我。但這些書簡,卻永遠埋在我心間,留在我記憶裏。

四、別離

春風吹綠了北大荒的原野,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按季節,春播已經開始了。我們住在這幾間大屋子、小屋子裏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聽說,有的已經回了家,回到原單位,有的也分配到生產隊勞動去了。每個人心中都將產生一個新的希望。

五月十四曰那天,吃過早飯,一個穿軍裝的人,來到了我的房間,我意識到我的命運將有一個新的開始。我多麼熱切地希望回到我們原來住的那間小屋,那間七平方米大的小茅屋,那個溫暖的家。我幻想我們將再過那種可憐的而又是幸福的、一對勤勞貧苦的農民的生活啊!

我客氣地坐到炕的一頭去,讓來人在炕中間坐了下來。他打量了我一下,然後問:“你今年多大年紀?”

我說:“六十五歲了。”

他又說:“看來你身體還可以,能勞動嗎?”

“我一直都在勞動。”我答道。

他又說:“我們準備讓你去勞動,以為這樣對你好些。”

不懂得他指的是什麼,我沒有回答。

“讓你去××隊勞動,是由革命群眾專政,懂嗎?”

我的心跳了一下。x×隊,我理解,去x x隊是沒有什麼好受的。這個隊的一些人我領教過。這個隊裏就曾經有過一批一批的人深夜去過我家,什麼事都幹過。但我也不在乎,反正哪裏都會有壞家夥,也一定會有好人,而且好人總是占多數。我隻問:“什麼時候去?”

“就走。”

“我要清點一些夏天的換洗衣服,能回家去一次嗎?”我又想到我的那間屋子了,我離開那間小屋已經快十個月了,聽說去年冬天黑夜曾有人砸開窗戶進去過,誰知道那間空屋現在成了什麼樣子!

“我們派人替你去取,送到x×隊去。”他站了起來,想要走的樣

我急忙說:“我要求同C見一麵,我們必須談一些事情,我們有我們的家務。”

我說著也站了起來,走到門邊去,好像他如不答應,我就不會讓他走似的。

他沉吟了一下,望了望我,便答應了。然後,我讓他走了,他關上了門。

難道現在還不能讓我們回家嗎?為什麼還不準許我們在一道?我們究竟犯了什麼罪?自從去年七月把我從養雞隊(我正在那裏勞動)揪到這裏關起來,打也打了,鬥也鬥了,審也審了。現在農場的兩派不是已經聯合起來了嗎?據說要走上正軌了,為什麼對我們還是這樣沒完沒了?真讓人不能理解!

實際我同C分別是從去年七月就開始了的。從那時起我就獨自一人被關在這裏。到十月間才把這變相的牢房擴大,新湧進來了一大批人,C也就住在我間壁的大“牛棚”裏了。盡管不準我們見麵,碰麵了也不準說話,但我們總算住在一個屋頂之下,而且總還可以在偶然的場合見麵。我們有時還可以隔著窗戶瞭望,何況在最近幾個月內我還收到他非法投來的短短的書簡。現在看來,我們這種苦苦地彼此依戀的生活,也隻能成為供留戀的好景和回憶時的甜蜜了。我將一個人到x x隊去,到一個老虎隊去,去接受“革命群眾專政”的生涯了。他又將到何處去呢?我們何時才能再見呢?我的生命同一切生趣、關切、安慰、點滴的光明,將要一刀兩斷了。隻有痛苦,隻有勞累,隻有憤怒,隻有相思,隻有失望……我將同這些可惡的魔鬼搏鬥……我決不能投降,不能沉淪下去。死是比較容易的,而生卻很難;死是比較舒服的,而生卻是多麼痛苦啊!但我是一個共產黨員(盡管我已於一九五七年底被開除了黨籍,十一年多了。我一直是這樣認識,這樣要求自己和對待一切的),我隻能繼續走這條沒有盡頭的艱險的道路,我總得從死裏求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