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牛棚》小品(2 / 3)

門呀然一聲開了,C走進來,整個世界變樣了,陽光充滿了這小小的黑暗牢房。我懂得時間的珍貴,我搶上去抓住了那兩隻伸過來的堅定的手,審視著那副好像幾十年沒有見到的麵孔,那副表情非常複雜的麵孔。他高興,見到了我;他痛苦,即將與我別離;他要鼓舞我去經受更大的考驗,他為我兩鬢白霜、容顏憔悴而擔憂;他要溫存,卻不敢以柔情來消融那僅有的一點勇氣;他要熱烈擁抱,卻深怕觸動那不易克製的激情。我們相對無語,無語相對,都忍不住讓熱淚悄悄爬上了眼瞼。可是隨即都搖了搖頭,勉強做出一副苦味的笑容。他點了點頭,低聲說:“我知道了。”

“你到什麼地方去?”我悄然問他。

“還不知道。”他搖了搖頭。

他從口袋裏拿出來一張鈔票,輕輕地而又慎重地放在我的手中。我知道這是他每月十五元生活費裏的剩餘,僅有的五元錢。但我也隻得留下,我口袋裏隻剩一元多錢了。

他說:“你盡管用吧,不要吃得太省、太壞,不能讓身體垮了。以後,以後我還要設法……”

我說我想回家取點衣服。

他黯然說道:“那間小屋別人住下了,那家,就別管它了。東西麼,我去清理,把你需要的撿出來,給你送去。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每月給你寫信。你還要什麼,我會為你設法的.”

我咽住了。我最想說的話,強忍住了。他最想說的話,我也隻能從他的眼睛裏看到。我們的手,緊緊攥著;我們的眼睛,盯得牢牢地,誰也不能離開。我們馬上就要分別了。我們原也沒有團聚,可是又要

別離了。這別離,這別離是生離呢,還是死別呢?這又有誰知道呢?

“砰”的一下,房門被一隻穿著翻毛皮鞋的腳踢開了。一個年輕小夥瞪著眼看著屋裏。

我問:“幹什麼?”

他道:“幹什麼!時間不早了,帶上東西走吧!”

我明白這是××隊派來接我的“解差”。管他是董超,還是薛霸,反正得開步走,到草料場勞動去。

於是,C幫助我清理那床薄薄的被子,和抗戰勝利時在張家口華北局發給的一床灰布褥子,還有幾件換洗衣服。為了便於走路, C把它們分捆成兩個小卷,讓我一前一後地那末背著。

這時他遲疑了一會兒,才果斷地說:“我走了。你注意身體。心境要平靜,遇事不要激動。即使聽到什麼壞消息,如同……沒有什麼,總之,隨時要做兩種準備,特別是壞的準備。反正,不要怕,我們已經到了現在這種地步,還有什麼可怕的呢?我擔心你……”

我一下給他嚇傻了,我明白他一定瞞著我什麼。他現在不得不讓我在思想上有點準備。唉,你究竟還有什麼更壞的消息瞞著我呢?

他見到我呆呆發直、含著眼淚的兩眼,便又寬慰我道:“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都是我想得太多,怕你一時為意外的事而激動不寧.總之,事情總會有結局的。我們要相信自己。事情不是隻限於我們兩個人。也許不需要很久,整個情況會有改變。我們得準備有一天要迎接光明。不要熬得過苦難,卻經不住歡樂。”他想用樂觀引出我的笑容,但我已經笑不出來了。我的心,已為這沒有好兆頭的別離壓碎了。

他比我先離開屋子。等我把什麼都收拾好,同那個“解差”離開這間小屋走到廣場時,春風拂過我的身上。我看見遠處槐樹下的井台上,站著一個向我揮手的影子,他正在為鍋爐房汲水。他的臂膀高高舉起,好像正在無憂地、歡樂地、熱烈地遙送他遠行的友人。

五、希望在陽光下

一九六九年五月中旬,關在“牛棚”裏的人將近發落完了時,才一聲令下,放我離開“牛棚”去二十一隊勞動,在群眾專政監督下勞動。我含著滿腹的悲憤和辛酸告別了陳明。陳明將發落到什麼地方去呢?他的命運前途如何呢?離開我,沒有我,他將怎樣生活呢?而我沒有了他,我隻能勉勵自己,全力支持自己,使自己不倒下去,也許將來還能再見一麵吧。我恨透了這間“牛棚”,卻又難舍難離這“牛棚”。我無奈地走出了水利大樓,我在這棟樓下孤獨地住了十個月,十個月中經常想到何時能回家,回到八委的隻有七平方米的那間溫暖的小茅屋去。現在已經明明白白回不去了,從陳明進“牛棚”不久,那間小屋連同我們過日子的鍋盆碗盞都全部借給一個轉業來的軍人家屬去用了。現在不能想它了,現在隻能想念這個曾經把我禁閉了十個月的水利大樓了。盡管這間小屋記下了賜予我的許多汙辱、許多痛苦,但這間小屋的鄰室曾住著與我同命運的人,住著有了解我、關心我、愛我、疼我的親人,有將我同這世界聯結起來的人。現在把我打發到哪裏去呢?二十一隊,這個在多次武鬥中出名凶狠的隊,是一個老虎隊。二十一隊裏有打過我的人,有侮辱過我的人,這幫人三五結伴,經常在三更半夜到我們家來,名為抄“四舊”,實則打砸搶。他們拿走我們的衣物、鞋、襪、筆記本、稿件,和日常的生活用品。我現在正是被押到他們那裏去,在這幫凶神惡煞的眼皮底下過日子,我隻能用

顫抖的心靈去迎接更加殘酷、更加黑暗悲慘的日子。但我卻又揣想著,安慰自己,可能這裏還會有一線的希望。不是別的,我隻以為,不管怎麼樣,我可以不再關在黑屋子裏,我可以見到太陽了。我可以在陽光底下勞動了。勞動是累人的,是苦的,但在勞動中我是可以得到樂趣的。而且是在太陽底下,我是多麼地長時期地渴望陽光啊!一九五八年我決心離開北京來東北勞動。在勞動中還是得到過樂趣的。現在重又下來勞動,我真願意。我以為人與人在共同勞動中是可以產生共同感情的。這可以打通人為的隔閡而溝通彼此的心曲。這我是願意的。盡管我背負著創傷和恐懼,但我仍然鼓起我生命中僅有的力量,一邊免不了戰戰兢兢想到我將遭遇的種種災難,但還是打開一絲心扉,向著陽光,迎接陽光。

當我們走到一條岔道邊時,推著自行車走在我後邊的那名“解差”忽然命令道:“轉彎走。”就是說要我走一條去二十一隊的小道。我有點遲疑了。走大道路上碰見的人多,常常碰見一群群小孩,在幾個大一點的學生的唆使慫恿下,他們會跟在我身後起哄,邊跑邊叫,當著好玩。“打倒丁玲!打倒大右派!”有時還會飛過來幾塊小石頭子。造反派以此得意,他們彼此笑著:“看我們的‘文化大革命’動員得多麼廣泛深刻,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嘛。”但我更怕走少有人走的小道。如果在這裏遇到一兩個壞人,一看前後左右沒有行人他們更會耍盡威風,有時用拳,有時用棍,有時還會用手中的鋤頭、鐮刀朝你砍來。我真怕,我得拚命快跑,有時得挨一兩下,有時便狠狠地被飽打一頓。想到這裏,我不願拐彎。但“解差”用自行車橫撞過來,我退到路邊,他又擠過來,接著嚷道:“叫你拐彎嘛!”我隻好聽命拐彎,走進果園苗圃裏一條小道。這裏行人很少,我有點心悸。但那位“解差”卻一變剛才的凶相,很平和地說道:“把行李放到車架上。”我一下不能理解他的話,回頭望望他。他一本正經地又重複了一遍,看來不是開玩笑。我才放心,並且暗暗歡喜,因為我已經被肩上的那四件小行李壓得喘不過氣,戰爭時期經常行軍,我也沒有背過這樣多的東西。這幾件行李並不十分重,我是勉強拿得動的,隻是又要走路,還要快步走路。他可能看出我的狼狽樣子,才發了善心。我用發抖的手把網兜放在地下,又從肩上卸下那兩小卷鋪蓋、一床薄被子、一條褥子放到他的自行車架上,還可以放上一個網兜。我一身感到輕鬆,用衣袖擦了一下臉上的汗水,再拎起剩下的一個網兜。而且稍稍放慢點步子,我也不敢去多看幾眼那個“解差”,怕惹怒了他。可是我心裏卻充滿了對他的感激之情,為又碰到一個通情的人而高興,把適才的擔心、愁苦都放開一邊了。

六、曬肥場上的遐想

走了一大段路,才走出果園,轉到一條上坡的大道,不遠便到了二十一隊。再走過幾個小坡,便看見坡下場院裏滿是人群正在那裏勞動。“解差”命令道:“你也去那裏幹活去,我把你的行李送到你的宿舍去。”他拿過我手裏的網兜,就一個勁上坡向隊部宿舍那個方向去了。

我放眼一看,啊!真熱鬧啊!滿場院都是人。我怯生生地走攏去。一個中年人,留有絡腮胡子,遠遠看見了我,板著臉,惡狠狠走近來,拋給我一個釘耙,厲聲道:“就在這裏翻曬肥料。老老實實,不準耍滑偷懶!”我接過釘耙,就在這滿場院鋪曬拌了藥的土疙瘩當中走開了,邊走邊推,把這些肥料翻鬆扒開來承受陽光。啊!我自己也該盡情地承受這久別的陽光。

但我不敢昂頭,我悄悄看到有一群青年,興致很好,在這大場院裏來回走著,他們大聲吆喝、說著,笑笑鬧鬧。好在他們誰也不看我,不屑於看我。我開始的緊張,慢慢鬆弛一些。我好像感到,也可能是我有意去想,記得“文化大革命”開始的那年,一九六六年,麥收時,我主動要求下隊勞動,也曾在七隊的攤滿麥粒的場院裏用耙子來回走著、推著,翻曬新麥。雖然那時七隊的指導員已經不像過去那樣對我表現親切,職工們也似乎有了一點點隔閡,但他們還是讓我們去為他們布置農忙時節的俱樂部,設計,畫光榮榜等。每天都客氣地把農忙時特地加添的一頓下午飯,炸油條或是兩個熱呼呼的大肉包子送到我們手上。

還有幾個曾經接近過我們的工人和家屬、北京青年,不時地和我們說幾句話。而最使我能比較坦然地在那裏勞動和生活的,是鄧婉榮也在七隊參加勞動。她同我們一道從場部下來,她還時時照顧我。而她在七隊,誰對她都熟悉,都友好。她的墾區標兵的榮譽稱號,就是在七隊每年評比中,公認選舉出來的。在表麵上她在七隊是一個普通工人,但她在隊上享有百分之百的信任,在七隊她是一個權威人士。那個時候隻要我跟著她,就能得到安全,七隊的老職工們是不會給我一點點難堪的。而且她在場院奔走忙碌,是霞光四射的,我會因為她感到勞動的愉快。現在時過境遷,我被揪到二十一隊,情景大不一樣了,但那種過去的淡淡的回憶仍使我微微動情,我會稍稍忘記眼前的艱難險峻。難道這群年輕人不可愛嗎?他們從北京來,從上海來,從哈爾濱來,他們離開城市,離開父母,離開優越的生活來到這荒蕪的邊疆,他們自然多少會有遠大的理想和勞動熱情,我應該把他們當做老師,像過去我對鄧婉榮那樣。我願意相信他們。我幾乎以為一切都會很快變好起來。雖然心裏還填滿了剛剛離別陳明的陰影。

七、“你還配睡午覺!”

中午收工時,那位“解差”又來了,他把我引到一間集體宿舍裏,指著靠房門的一張小木床道:“你就睡在這裏。把東西收拾好,再到食堂去買飯票。馬上就開飯了。”這是一間很大的屋子,南邊窗戶下有一鋪大炕,可以睡八九個人。炕上鋪著花花綠綠的床單,摺放著幾床厚厚的棉被。東邊也是一鋪大炕,可以睡四五個人。我的床緊靠西牆,床的兩頭都有一點點空地方,南頭碼著一摞大小不同、顏色各異的箱子。北頭靠門的三尺來寬的空地方,放著水桶、掃帚之類的雜物。屋子中間是一堵一米半高的火牆,從北到南約有三米長的樣子,火牆南頭留了一條小道。這道火牆把我和東邊的炕隔開了,我隻能聽見她們的聲音,卻看不見人影。但睡在那邊炕上的人進進出出都要繞過火牆,走過我的床前。順著火牆一溜支著一個窄長的木架子,住在這間屋裏的人所有的臉盆漱口缸、鏡子等塞滿了這個架子。我稍稍整理一下床鋪,我已沒有多餘的東西,隻能把換洗衣服和臉盆、牙缸都塞在炕頭底下和床鋪底下。

我趕緊到食堂去買飯票。食堂裏已經擠滿了人。我遠遠站在後麵,等所有人都打過了飯菜,我才走到窗口伸手遞過五元錢買飯票。廚房裏邊那個同誌似乎是一個知青,伸出頭來望我一眼,又轉過頭去朝裏邊人喊道:“是那個大右派。”然後才轉過來從抽屜裏點了幾張食堂的糧票菜票給我,還問:“怎麼隻買五塊錢的?”我說:“以後再買吧。現在隻有這點錢。”他又向裏麵的同夥說:“是一個窮右派,裝窮!幾十萬塊錢,都藏到什麼地方去了?!”然後又對我說:“乙菜賣完了,隻有甲菜,五毛

錢一個。以後開飯早點來,你不能頓頓吃甲菜。”我心裏有點高興,甲菜就甲菜吧,我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嚐到肉味了。今天剛來,第一天就吃頓好的吧。我把菜和飯端到屋外空地裏,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來。好在人們都在屋裏、宿舍裏吃飯,沒有人來這裏打擾。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我不被人注意,能夠讓我默默地好像沒有我這個人那樣,像一條牛、一匹馬那樣無聲地勞動著,那樣我才會感到我的存在,感到世界上還有一個我。我可以從那樣一個安寧的小世界裏找到一點點存在的樂趣。吃完飯的人都回宿舍休息去了,食堂內外慢慢人少了,我也吃完了飯。我想,我也該休息一會兒了。我該點燃一支煙解解乏,鬆弛鬆弛繃得緊緊的神經。我需要一支煙、一張床,哪怕很短很短的時間,一會兒也好。於是我踽踽慢步走向那間讓我棲身的大宿舍去。

同屋的人早回來了,全是二十歲上下的活潑、健康的女孩子,全是我平日十分喜愛的姑娘們。但是,現在,現在她們是神聖的革命女將,造反派的戰友。她們沒有我在麵前時,大概都是天真無邪的少女,嬉戲打鬧。可是隻要我一出現在她們麵前,她們就都鴉雀無聲,變成了威嚴的羅刹。為了不驚擾她們,我的動作很輕,甚至呼吸也很輕。我悄悄進了屋,坐在自己的木床上,想等她們睡了覺我便也睡一會兒。

我輕輕地從懷裏拿出一包大眾牌香煙,我還沒有打開煙包,就聽到一個姑娘失聲大叫道:“煙!香煙!還抽煙,你們看,她還抽煙呢!”跟著就有人衝過來,站在我床邊,叱道:“什麼東西!不準抽煙!”我冷冷地看著她,看著她那一副傻相,想罵她兩句,但不知為什麼,一股可憐的心情壓過了一切憎惡的感情,“唉!她怎麼會變得這樣蠢,真像一隻野貓。”我拍拍灰,把煙包塞在枕頭底下。這可能是由於已成為我的逐漸習慣了的順從,可以少挨些打。同時也夾雜有無理可說,對牛彈琴,懶得周旋的情緒。

我正想睡下去,到農場以後,我早就沒有了睡午覺的習慣,但實在太累。可是我還沒有倒下身去,又聽到火牆那邊有人叫了起來:“她怎麼也敢睡覺?!她怎麼能和我們一樣?我們是革命派,她是反革命,我們休息,她也休息,那怎麼成呢?”另一個人也說:“對,總得有點區別。”於是好幾個人都嚷起來:“對!對,不能一樣!”好幾個人從那邊走了過來,逼著我說:“出去,出去!下地幹活去!你還配睡午覺!”我站起身就向屋外走去,腦子膨脹得厲害,心想:怎能這樣不講道理!

八、禁煙

屋外太陽很暖和。風微微地掃過我的全身,也好像掃去了壓在我心頭的憤懣。我往哪裏去呢?我慢步向場院走去。小路兩旁是剛剛耘過的鬆土,等著去種植,有些地方已經冒出各種各樣的嫩菜,有韭菜,有小蔥,還有很小的白菜葉子,或是豆芽。嗬!萬物都在這和煦而溫柔的春天萌芽生長。一種愛念湧上我的心頭,我真想擁抱什麼。我的步伐輕了,我的眼睛明亮了。我走到這條小路的盡頭,又橫拐過去。我遙遙望著坡上的那一排房子,那大約是隊部。我過去來過一次,它的東邊是機車房,看得見裏邊還停的有兩部機車。再過去大約是宿舍吧。廚房好像鎖了門,一個人影都沒有。我盡情呼吸著新鮮空氣。我還是去年夏天在畜牧隊勞動時呼吸過這樣的空氣,也曾在沒有人影的大自然中獨自徘徊。多舒暢嗬!

我走到一間放農具器材的保管室。房門上一把大鎖,靜悄悄的。我找了一塊陰涼的屋角,在地上坐了下來,抬頭回顧,不覺把手伸進衣袋,拿出一盒新的煙來。我真高興,還有這一包,現在該我享受一會兒了。我正要劃火柴,猛然從我背後伸過來一隻手,手裏拿著打火機,哢嚓一響,火燃了,我吃驚地轉身抬頭去看,原來是我住在八委的一

個鄰居,這個老李太好了。他低聲地說:“我碰見老陳了。他回家取換洗衣服,他要我告訴你,他被分到一隊,過一兩天他會把你要用的東西送來,讓你放心。還叫我照顧你。你需要什麼,有什麼話,告訴我好了。我會告訴老陳。”他說完,轉身就朝庫房後邊的一條路走了,走得很快,一會兒就看不見他了。老李,你真好嗬!足足有十個月沒有見到你了。以前許多夜晚,你常在我們危難中出現在我們的小屋,給過我們許多可能的幫助,我一直感謝你。現在你在二十一隊,在我困難中又伸出手來,我是多麼為你的出現所震動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