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您如何看待文化界盛行的庸俗、低俗和媚俗之風?
張煒:這絕不是文化界孤立存在的問題,而是社會大環境所決定的。二者互相推波助瀾。在一個一切向錢看的時期裏,讓文化界不庸俗、不低俗、不媚俗是不可能的。這其中有潛心創作追求遠大目標的人,但他們的數量不會太多,聲音也不會太大。思考文化界,就首先要思考社會的大環境,大環境不改變,文化界自身的變化是沒有多少可能性的。
記者:在文化產業化的趨勢下,文學特別是高雅文學的命運將如何?
張煒:文化體製的改革當然是必須的,但這種改革並不意味著把一切推向自由市場就算完了。比如高雅文學就不可能產業化,而且所有的高雅藝術都不太可能以市場為導向,不然就是自毀一個民族文化和精神的前程。事實上任何發達國家和地區都沒有這樣做,沒有這樣簡單化。任何事物都是向上難,向下易,低俗的娛樂從來都是有市場的,容易讓人著迷。可以想象,如果讓幾億人都坐在台下,咧著大嘴傻笑,我們這個民族就完了。
說到高雅文學的命運,我看它在任何時候都不會消亡;但是在一個素質低下、無信仰無精神追求的族群裏,它也隻能變得越來越孤傲、越來越悲憤,鮮有知音,最終成為民族文化構成中的稀有品種。可怕的是,這絕對不會是一個文學問題,而是一個社會表征。如果文學到了這一步,伴隨這個過程的,一定是整個社會變得越來越野蠻,不再適宜於人的生存了。
記者:中國文學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發展態勢,您對中國文學的現狀和未來有何思考和建議?
張煒:文學發生的任何變化,都取決於整個社會氣氛的改變。如果我們社會中的實用主義、一切向錢看、無公理無信義的傾向再發展下去,文學隻會變得越來越低俗,不會有什麼希望。當然我們仍然會有一些傑出的作家,但他們的努力隻是杯水車薪,潑到火上連一絲白煙都不會有。但即便這樣,我個人仍然讚歎孟子的話:“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誌”——作家始終要有深沉的誌向。
記者:您極少觸及影視,也不上網,有人說您“純粹是文學影響力”,這種說法您認可嗎?
張煒:世上很難說有多麼純粹的東西。不過一個文學寫作者,算是以筆發聲、交出自己藝術和思想的人。對他來說,書籍等印刷品是最基本的也是最理想的了。其他的方式,其他的一些載體,也很好,但僅僅從思想的接受和傳播的角度來看,文字讀物仍然是最好的。我們已經用得習慣了,用熟了,也更信任它。如果通過熒屏辦事,會覺得它太小也太冷,它可能不太理想。借助聲像藝術的話,又擔心它不能給我足夠的思索自由和聯想空間。對我來說,文字更能夠深入下去,能抵達思想和藝術的深處。就因為這種理解,這種實踐的鼓勵,我才選擇了全力以赴從事文學寫作,選擇以書籍的形式與別人交流。方式各有所長,關鍵是個習慣。不能把所有方式的長處都擁在懷裏,總得有個最熟悉和最方便的使用著才好。
記者:法國哲學家、作家薩特談到現代文學影響力時有句名言:“文學擁有飛機和VI、VII飛彈,這類武器抵達遠方,引起對方的不安,騷擾對方,但不奠定成敗。書籍仍是橫掃和占領戰場的重裝備步兵。”您同意薩特的這種說法嗎?
張煒:我注意到了薩特的這些話,也知道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世界早就進入電視時代了。他在藝術行當裏是個老幹家了,對自己的結論可能有充分的經驗支持吧。他肯定有些深刻體會。他的作品在舞台上曾經很熱門,但是他知道留下來的是什麼,不是一閃而過的熒屏之類,而是書籍。書籍的形式可以變換,比如從竹簡到線裝書再到今天的無線裝訂,甚至某一天完全普及了電子閱讀器。不過即便到了那一天,它的本質還是沒有變,它還是書籍,還得人來寫。曆史上,有人不止一次驚呼文學就要絕跡了,書籍也要絕跡了。這樣的驚呼從雨果和左拉的時代就有,幾百年了。他們二位都嘲諷過這種論調。可見一驚一乍是人的特點,每個時代都有。文學與人是共生共存的,放心吧,隻要人活著,文學也就活著。但書籍的印刷方式會隨著技術的提高不斷改變。有人從網絡上讀文學書籍,那也好,那不過是傳播記錄的方式變了。到了哪一天電腦代替人腦創作文學作品了,作家們才會真正歇工。可是這一天會到來嗎?我不太相信。在很遙遠的未來,暢銷書由電腦寫出來還有可能,因為它基本上是“套活”,是故事語言乃至思想的平均值和公約數。純文學呢?大概還是不可能。現在的各種“飛彈”很多,影響也很大,的確引起許多人的不安。不過它呼隆一陣,也就過去了,不能最終解決戰鬥。就像打仗,即便有了激光武器,天上的衛星飛來飛去的,要占領和鞏固一塊陣地,還是需要出動步兵,步兵得長時間靠在那兒。薩特的意思,至今看也還是不錯的。
記者:您在20多歲的時候,即獲得多次全國重要文學獎。30之前幾乎獲得了當時所有重要的文學獎項。2007年,因新作《刺蝟歌》的出版,您一度成為各界關注和討論的焦點。您怎麼看待這些獎項?
張煒:評獎對作家是一種鼓勵,因為總有一些評獎是好心好意的。即便一些比較不靠譜的獎,它的初衷可能也不是為了賭氣,不是為了惡作劇。這種活動使文學界變得熱鬧些,不寂寞。真正的好作品與好評獎是一樣的,都需要時間去檢驗。再大的獎項也隻是幾個人或一部分人的許諾和讚賞,這需要時間去鑒別。寫作是一種高尚的勞動,所以給好作家們獎賞總是一種善舉。舊社會裏有些富人常常自叮自己,要“日行一善”,因為他們知道行大善不易,需要一點點積累才行。對人世間非常堅持的思考、對寫作給予鼓勵褒揚,大致就是積善。如果不是出於這樣的行善之心,那麼花這種錢就沒有多少意義了。隻因為手裏有了錢和權,就輕浮起來任性起來,那隻能是惡,而不是善。人們當然會欣賞“日行一善”那樣的誠實和恒心,同時也會蔑視一切形式的輕浮。無論是什麼作品,無論獎賞的名頭有多麼大,都無妨平靜自然地對待它。讓一個獎把好端端的人搞個半瘋,這種事也不是沒有發生過。那是因為利欲熏心,這就像範進中舉的道理一樣。尤其是上了年紀的作家,可不要當“文學老範進”。一位俄羅斯著名人物說得好:經曆了時間之後,每個人都將各歸其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