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沒幾天,文化宮賣票的小窗口前就開始排隊了,這可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事!當時一角錢一張票。文藝界的老前輩們也紛紛前來看戲:黃佐臨、朱端鈞、吳仞之、袁雪芬、茹誌娟……其中除了茹老師是我早就認識的——是她的鼓勵才使我走上了文學創作道路的——其他前輩都是我仰慕已久的。
戲越演越熱,人越來越多,票越來越難買。眼看我們的戲受到歡迎,大家全都興奮不已。當時我們不知道,這一切還隻是開始。
記者:《於無聲處》是如何從上海走向全國,並見證與推動了那個偉大的時代?
宗福先:當年的10月12日,《文彙報》刊登了長篇通訊《於無聲處聽驚雷》,這是媒體第一次報道《於無聲處》。通訊的作者是《文彙報》記者周玉明,她淚流滿麵地看完了戲,立刻到後台來找我和蘇樂慈及演員們采訪。她說:“我要告訴天下人,你們演了一出說真話的好戲! ”誰都沒想到,隨著這篇通訊的發表,從10月下旬開始,讓我們目瞪口呆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了!
先是10月25日,突然市委宣傳部三位副部長一起到市宮來看戲。看完後說,這個戲很好,但是劇場太小了,有中央領導要看戲,要劇組換到市黨政幹部開會的友誼電影院去演出。那裏的舞台比原來的大兩倍也不止,為此還由上海戲劇學院的老師為我們重新設計,趕做了一堂景。
10月28日演出時才知道,是胡喬木同誌來看戲。他看到了《文彙報》的報道,知道有這麼一出歌頌天安門事件的話劇,來上海調研時就特地向上海市領導提出要看《於無聲處》。看完演出他上台接見劇組全體人員,對我說:“感謝你為我們寫了個好戲。”恰巧也在這一天,10月28日開始,《文彙報》破天荒地連續3天拿出版麵連載劇本——這在當時也是需要很大魄力的啊!《解放日報》、《文彙報》還分別在第1版用大字標題高調宣傳這個戲。《文彙報》當時的發行量是近100萬份,這下《於無聲處》就真的撒向全國了。
許多年後有一位外國作家問我,你的處女作發行多少冊?我說,大概100萬吧。翻譯把我的話翻完了,他眼珠子轉動了許久。其實我還說少了,因為接下來全國許多省市的報紙都轉載了這個劇本,還出過很多單行本。
10月31日,文化部副部長劉複之同誌特地飛到上海看戲。看完戲他上台來對我們說:“怎麼樣,到北京去演吧?這是黃鎮部長的意思。”我們一下子歡呼起來。當時的文化部副部長周巍峙同誌負責接待工作,許多事情都是他親自安排的,對我們的照顧無微不至。
11月初開始,《人民日報》、《光明日報》、《解放軍報》等中央和北京的媒體都開始宣傳這個戲。11月7日,中央電視台要求上海電視台向全國現場直播《於無聲處》,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也是上海第一次向全國直播電視節目。
11月13日應文化部和全國總工會邀請,我們劇組赴京。而之前一天,陳雲同誌在中央工作會議上作了著名的《在東北組的發言》。其中他說道:“關於天安門事件,現在北京又有人提出來了,而且又出了話劇《於無聲處》……中央應當肯定這次運動。”
11月16日晚,《於無聲處》在北京虎坊橋工人俱樂部舉行了隆重的首演儀式。而就在這一天的早上,《人民日報》在頭版頭條刊登了中共北京市委為天安門事件平反的消息。這天《人民日報》頭版還同時刊登了胡喬木同誌組織撰寫的一萬多字的“本報評論員文章”:《人民的願望,人民的力量——評話劇〈於無聲處〉》。11月19日,劇組到京西賓館為中央工作會議舉行專場演出,據說參加會議的220多位中央和地方領導人基本都來了,許多我們隻是在報上看到過名字。
1978年12月17日晚上,文化部和全國總工會召開大會,隆重嘉獎《於無聲處》。烏蘭夫、倪誌福出席了頒獎大會。文化部部長黃鎮、全國總工會副主席馬純古為我們授獎。在頒發給我的獎狀上寫著:“表達人民的願望,顯示人民的力量”。周巍峙副部長在大會上講話時說:“這是粉碎‘四人幫’以來第一次頒發這樣的獎。”後來他多次說過,解放以來,這樣的特別獎隻頒發過兩次,另一次是昆曲《十五貫》。
當宣布頒給我1000元獎金時,會場裏一群大黃蜂似的“嗡嗡”聲突然響起,連綿不絕。這在當時,尤其是對我這麼一個到了27歲才買得起一塊紅旗牌手表,買完手表後存款就隻剩5角3分的普通工人來說,可不是一個小數字!事後我回到熱處理廠上班,發現臉盆等用具都沒有了。與我相熟的工友說:“我們分了,你有了1000塊還來當工人麼?”
30年前的那個晚上,我們劇組的人都興奮極了。但是當時我們並不知道,就在第二天——1978年的12月18日上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幕了,中國就要進入一個改革開放的全新時代了!就這樣,我和劇組的夥伴們,在不知不覺中親身經曆並見證了中國曆史性轉折的那個偉大時刻。
記者:2008年是中國改革開放30周年,《於無聲處》重新上演,再次引起強烈的社會反響,這在您意料之中還是出乎您的意料?
宗福先:30年過去了,遙想當年,恍如夢境;放眼今日,亦如夢境。眼前的中國還是那個中國麼?30年前社會生活的痕跡已被抹得一幹二淨!難怪我們對孩子回憶過去,他們總是不屑地說,不可能!編的吧?
所以,當上海話劇藝術中心2008年提出重排《於無聲處》時,我有過猶豫:老觀眾看後還會像當年那麼激動麼?還是會後悔當年的激動?年輕人連張春橋是誰都不知道,他們會理解並認同這個戲麼?他們對於我們當年的激情會不會反感甚至嘲弄?
我之所以支持重排這個戲隻有一個理由:我們總得知道我們從哪裏來!隻有知道當年的起點在哪裏,才能度量出我們這30年究竟走得有多遠! 《於無聲處》30年後重演,劇本我基本沒動,隻刪掉了個別標語口號式的、現在人都聽不懂的台詞。王安憶跟我說:“你不能改,那是曆史。”導演還是蘇樂慈,但是這次,她抓住了劇本中的人情戲:親情、友情和愛情,以此來投射同樣一個時代、同樣一個事件和同樣一個人群——上海話劇藝術中心一群優秀的演員扮演了這些人,他們與當年的業餘演員一樣全身心地投入。
在上海公演的時候,效果與30年前相差無幾。劇場裏欷歔聲、歎息聲與掌聲交織,每次演出結束,觀眾都長時間地熱烈鼓掌,久久不願離去。一位老觀眾出了劇場給我發短信:“剛來劇場時,覺得都30年了,可能沒什麼感覺了。可是看到後半截,還是不停地抹眼淚……”一位朋友的孩子,我並不認識,看完之後給我發短信:“這部話劇給了我巨大的震撼。這段我們並不熟悉的曆史重現眼前,在我們心中引起了強烈的共鳴……”一位領導同誌說:“30年前我剛進大學,這個戲我看了好幾遍,當時很激動。想不到30年後還是這麼經典,還是這麼震撼!”一位“80後”說:“我原來以為這個戲距離我們很遙遠,看完才知道我們的距離其實很近……”一位年輕的話劇人在網上說:“我完全理解了當年為什麼會有2700個劇團同時上演這個戲,為什麼會有上千萬的觀眾被感動、被激勵。30年後再次靠近她,這一聲雷依然驚心動魄。”
後來幾天,一票難求。我自己想買幾張票請朋友,製作人把我帶到票房打開電腦讓我查看:哪裏還有一張票?連包廂都賣完了!
最讓我意外與興奮的是《於無聲處》進校園,到上海各大學巡演了15場。大學生們用比普通觀眾還要熱烈的掌聲歡迎這個戲!表現親情、友情和愛情時,他們會熱烈鼓掌,表現革命激情時,他們同樣也會熱烈鼓掌。例如,何芸朗誦那首詩:“清明灑淚究何罪,血雨腥風卷地飛。黨心民心不可辱,於無聲處聽驚雷。”他們熱烈鼓掌;梅林鼓勵即將被“四人幫”的爪牙逮捕的歐陽平說:“去吧,到監獄裏,法庭上,跟他們做一場最後的鬥爭!”他們也熱烈鼓掌!根據現場錄像統計,最多一次,整個演出中爆發出13次掌聲。許多大學生都是淚流滿麵地看完全劇。聽到他們的掌聲,我也落淚了。因為我覺得,思想解放年代澎湃的激情已經延續到了30年後,也許,還會延續下去。
記者:30年間發生了許多變化,但為什麼《於無聲處》還照樣能引起強烈反響?特別是在當前的年輕人當中?
宗福先:如果說30多年前的演出是把匕首,是一個向外“呐喊”的戲,強調的是這個戲的政治戰鬥力,是為了達到為天安門事件平反的目的;而30年後的演出則是把解剖刀,是一個向內“深挖”的戲,強調的是這個戲的心靈震撼力。當年的政治目的早已達到,它告訴當代觀眾的是:為了達到這個正義的目的,人們付出了多少慘重的代價,人們經曆了怎樣的靈魂的苦鬥、煎熬與搏奕並最終升華的。正是這一點,感動了今天的年輕觀眾。《於無聲處》30年,不變的是人格與風骨。